閱讀篇章：〈有時風雨〉——黎翠華
【明報專訊】(第1段)日色淒淒，偶然漏出一點太陽，微風裏飄滿雨絲，一根根扎在人臉上冰針似的。潮濕的路面像一條擦得很亮的皮帶，黑油油的轉彎抹角。街頭到街尾，無車無人，沒有任何移動的物體。雨，一層疊一層，如煙如霧，籠罩着這寧靜的小城。空氣被清洗得乾乾淨淨，深深吸一口氣，是水的氣息。
(第2段)我走在海堤上，沒發出丁點聲音，還是驚動了棲息在船舷上的海鷗。牠們一隻一隻的起飛，在避風港裏迴旋，有點不滿意的呱呱叫。我看着這片風景，想起多次邀請母親來這裏散心，她都提不起勁。父親得病之後，成了醫院的常客，後來又去了安老院，去年更離我們而去，孤獨的日子她過得還不夠？她只要熱鬧，也不明白我為何呆在這種多風多雨的地方。一個從紐約來的朋友問我：「獨自住在這裏不感到可怕嗎？」她的意思是：被人搶東西怎麼辦？生病怎麼辦？發生事故怎麼辦？她這麼一說，好像也挺可怕的。我看着一隻想飛又沒有飛的海鷗，牠也瞪着我，然後掉過頭去，毫不在乎的往前走了幾步。這裏，只有海鷗搶東西吃，牠們的力氣大得可以推翻垃圾桶。風再猛一點，人影都沒有，即使遠遠看見亦呼嘯閃過有如幽靈。
(第3段)偶然我想一個人安安靜靜，把外面的世界遺忘。人需要一些獨處的時光，不管甚麼年齡、性別，總渴望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在裏面，可以完全的釋放自己，讓煩亂的心安靜，讓疲憊的肢體休養，乾枯的靈魂得到潤澤，被污染的心肝脾肺得以調息，在種種迷失中尋回一個穩妥的立足點。回到這裏，無論我多累，心情多壞，只要放一缸熱水灑幾滴香油泡在裏面，或躲在小院子裏看看書，總能回一口氣，這口氣，說不定就帶我躍過一個深淵。我不覺得這些活動需要一個夥伴去進行，而且在不必擔心影響別人的情況下，我得到真正的自在。
(第4段)懂得獨處，找回一個平衡的自己，會更明白分享的意義。我深知這種方式不一定適合所有人，所以懶得解釋。曾經與朋友一起回來，她覺得甚無聊，不到一天就想走。小城沒有甚麼消遣，不依賴多采多姿的節目去填滿二十四小時。這裏有一所不錯的圖書館，只有喜歡讀書的人才會去。有一家電影院，放的並非首輪電影。兩個劇院也有不少節目，但不能以巴黎歌劇院的水準去衡量。有一個室內游泳池，可惜與大海一比就顯得小巫見大巫，沒多少吸引力。有一個總看不見人踢球的球場。有一個停航的碼頭。也有朋友來到這裏只顧坐在我家的客廳收看衛星中文台，她嫌風大，一步都不想踏出去，對這個地方毫無興趣，連窗外的街景也懶得瞄一眼。
(第5段)他們不懂得散步。天氣晴朗的日子，我喜歡沿着海灘一直走到山腳，爬上山坡，穿過營地直到崖頂，立刻看到高地那一望無際的麥田。春天青青的麥田間雜着金黃的油菜花，夏天沿路開滿艷紅的麗春花。麥田一直伸展到遠方，途中有一家咖啡館，店主把旁邊一片灌木叢修剪成一個個獨立的小室，像個綠葉編成的鳥窩，每個窩裏有一套桌椅，既幽雅又隱蔽，是個靜坐或與人談心的好地方。每次走到這裏我總稍作休息，喝杯水果汁或香草茶，然後往回走，邊走邊摘些帶花苞的麗春花，回家插在瓶子裏。看來毫不起眼的花苞，從青綠轉淡綠，由小變大，吐出嬌媚的小舌，逐漸開成一張張歡唱的嘴巴，一眼看過去，但覺紅紅火火，心花怒放。一束小花竟能變得如此豐盛，都不明白這力量從何而來，難道就憑我這一點清水？
(第6段)夏天可以游泳。很多人嫌水冷，但我無所謂，只要有陽光，身體曬熱了就能下水，每次都有點脫胎換骨的作用。碰巧無風無浪，寧靜的海面像一面銀藍的鏡子，海天一色，浮游在果凍似的水中，教人不知是幻是真。這一刻，我不是想通了甚麼，而是甚麼都想不起來，只知道有這天，有這水，而我在其中。我，不過就這一點點感覺，像所有微生物那樣在浮沉，被富含鹽分的海水滋養着。紫色的海藻花朵似的飄過，自盤古初開一直飄到今天。在水中，再不需要身份證、鑰匙或錢，卻不覺得有任何欠缺。游泳完畢，我但覺裏裏外外連身帶心都清洗了一遍，回去，該幹甚麼就幹甚麼。
(第7段)路上人車都不多，是騎自行車的理想地點，無論在小街小巷裏蹓躂或在田野間奔馳。每當我看見別人瀟灑地騎車飛揚遠去，都十分嚮往，總立心要學。然而這實在不是我的強項，鼓起勇氣上了車，很快就摔下來，還摔得很厲害，腿擦傷了，皮破血流，痛了好久。我終於明白，有些事情不一定憑努力就會成功的，特別是瀟灑，大概我一直摔下去都得不到。
(第8段)心情不好，可以到小酒館那裏喝一杯，多家酒館正對着大海，桌椅就擺在海堤上，黃昏時分，在仍帶暑氣的晚風中來一杯冰凍的雞尾酒，一邊看日落一邊淺嘗，總碰上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大家或聊天或看書， 或許甚麼都不做，那煌煌然的夕陽和霞光爛漫的大海都不會令人寂寞。也可以買一個意大利冰淇淋，然後在這個七彩闊銀幕的海灘上漫步。
(第9段)日色漸暗的港口其實最迷人。冰藍的天，船隻沒進堤岸的黑影中，高高的桅杆還殘留着淡紅的餘暉。山崖下一排排窗裏透着光的小房子像燈籠。木橋在反映着微光的水面上爬行，有如一條長而優美的蜈蚣。細碎的水聲撞擊着堤邊的石頭，冷冷的，清清的，無塵無欲，是半夜閃然一現的明淨。
(第10段)無論怎麼說，母親仍是不為所動，在她看來，不過就是些風風雨雨。
(第11段)真的只有熱鬧才能驅走寂寞嗎？
(第12段)不要寂寞，最好的方法或許就是學習面對寂寞。有時風雨，有時孤獨，我才懂得人生的豐盛。
◆作者簡介
黎翠華，香港出生，法國國立東方語言文化學院碩士，現旅居法國。已出版多本小說、散文集及其他合集。小說集《記憶裁片》於2015年獲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推薦獎。
◆相關著作
書名：《尋夢者》
作者：黎翠華
出版社：匯智
簡介：作者把不同時期的生活轉化為文字創作的紀錄，分為山色、門裏門外和尋夢者三輯，體現她在人生不同階段的思想和感悟。作者借這書獻給父親，不少篇幅也有提及和父親相處的種種片段。
圖：資料圖片
鳴謝：匯智出版社授權轉載
[語文同樂 第39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