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篇章﹕〈活化與遺忘〉 - 「尋找消失中的香港」──灣仔
【明報專訊】電車漫過，橘紅色車身點染着莊士敦道如活化了的城市風貌，人在車內張看，城市更迭，竟看不出這個活脫的社區到底怎樣自溘然長逝[1]的往昔中幻化過來，百多年來的車軌安分地貫串東西，地面上的樓房卻老早改易了多少次。四層樓高、米黃色外牆的和昌大押自1888年起聳立着，從前由大押至理髮廳與雀鳥店，多少作為社區內的生活風尚，如今簇新的樓房成了高級英式餐廳，古蹟外殼已無力呈現保育而來的痕迹，反之雅皮族[2]進出樓房，在廣東式騎樓上眺望電車徐徐蠕動，抖去身上的陳舊，喝一口雞尾酒呷一口菸，消磨一整個下午的清涼，在這安舒的世代裏總輕易地誘惑我們遺忘記憶，編造令我們相信最為美好的生活本質。
故事總要被編寫。瞥看皇后大道東的樓房色澤分明，高低不一，霎眼看以為是童騃堆積起來的積木構件，山茶紅、赭色、土著黃、柿子橙、孔雀綠、嫩綠，就像拼湊出上世紀的時態，在紛陳的都市變調中，這種開宗明義的樓房似若是追溯從前的依歸；後頭石水渠街著名的藍屋、黃屋和橙屋固然是法定古蹟，尤其藍屋如一襲鈷藍色長褂配襯白紗，或許基於她過分美麗，來訪者多沒有深究這裏曾辦義學、酒莊與鮮魚行，「香港故事館」常設，卻只在乎「打卡」留影，管她保育不保育；何况對面灣仔街市本已一百六十年歷史，摩登流線型建築[3]上竟然築起豪宅，這種最資本主義的文物保育方式正正是獨有的香港故事。
原稱「綠屋」的茂蘿街7號以黑白間色外牆加以法式露台，翻新後成了社區公共空間。自樓房中庭往天際瞪看，牆上仿草紋理直伸延至四樓空中天橋，橋的兩端互舐接連的樓宇，後頭一道黛紫色混凝土牆 ，幾户人家就此安居，有如電影中星際異域的居所。然而樓房中一道木梯仍舊保存百年來的模樣，紅磚牆身上通花紋理窗櫺，這股暗昧總叫人思緒戳出《花樣年華》[4]裏妖魅的女子拾級而下的景况；若不是外頭星際異域的牽引，大概想像就會不經意地陷入漫漶支離 [5]、模糊不清的局面裏頭。這裏，似乎是僅有讓我們能體味從前的地方。
我們似乎遺忘了傳統怎樣使人覺醒，卻只想像將來如何建設。舊灣仔郵政局人字型屋簷下白生生的牆壁上冠以「環保軒」三字，現成的環境資源中心仍保留郵政局的外型，兩扇古典窗葉緊閉，看來仍具文化氣韻，郵局裏頭一瓦磚搭配紅漆郵箱，郵箱上的每個編碼原來都是故事，現在只好當餌，企圖以舊有的文化足跡釋出誘人的香，引誘訪客前來，充當門户。到底我們什麼時候才懂得在商品化與實際性以外，以文化圖象重構對歷史的想像。
故此，我們怎能想像到利東街從前是囍帖店舖林立。老人一頭銀髮，佝僂着身軀背着環保布袋，兩手仍舊抽着雜物，在毫無預兆下走進格格不入的歐陸式新型大道，兩旁是各類前衛品牌店舖，老人想像餘生大概無一商舖會與他扯上關係，若即若離的店員面相如煙，天天不同。為了塑造喜慶與歡愉的假象，豪宅、店舖、階磚合力堆砌，在其中掛滿各種色彩的大燈籠，因為這裏從此沒有了窘迫，只有無辜受盡一事無成的街坊睥睨着的眼睛，在無法撣走的饕餮[6]裏，繼續享受聲色犬馬的新世代享樂風尚。
可笑的活化，切實地將這裏重新埋葬！
[1]溘然長逝：忽然逝去，溘(粵音：洽)
[2]雅皮族︰即yuppie譯音，形容人擁有高層次的品位、高雅的外表、優雅的舉止、追求精緻優裕的生活
[3]摩登流線型建築：一種強調曲線形狀、長水平線條的建築風格，在三十年代中至四十年代末流行。當時，全球經歷經濟大蕭條，在經濟不景氣的衝擊下，建築設計變得十分樸實簡約
[4]《花樣年華》：由王家衛導演執導，靈感來自劉以鬯的小說《對倒》，故事上承《阿飛正傳》，下續《2046》
[5]漫漶支離：模糊；不分明；殘缺不全。漶(粵音：患)
[6]饕餮：中國傳說兇惡貪食的野獸，是四兇之一；現在多用來形容極度貪婪好食的人。饕餮(粵音：滔鐵)
文、圖：陳志堅副校長
[語文同樂 第33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