乜乜物物：你更相信魔術還是魔法——吳明益〈石獅子會記得哪些事？〉
【明報專訊】高明的魔術師擅長以假亂真，讓障眼的把戲顯得真實，彷彿改變了物質世界。欣賞魔術的觀眾當然知道那些只是表演，並非任何奇幻的力量，於是更高明的魔術師——那些確實擁有魔法的人——會施展最厲害的障眼法，用假的魔術為幌子，以此掩蓋他們手中真正的魔法。
巧合與心理暗示是現實的魔法
台灣小說家吳明益的短篇小說集《天橋上的魔術師》，以台北中華商場附近成長的孩子為主角群，他們回憶孩童的時光，都有一個貫穿各個故事的街頭魔術師，不同的孩子曾見過他的魔術，例如隱身法、讀心術、點化紙人等。孩童對於魔術感到驚歎，又半信半疑，不同的戲法(或魔法)則構成了小說的關鍵象徵和情感連結，揭示角色內心最大的疑惑、渴求與恐懼。
〈石獅子會記得哪些事？〉由第一人稱出發，主角是一個鎖匠的兒子，「我」敘述小時候曾發生的一件怪事。有段時間「我」夢見佇立在宮廟的石獅子活了過來，在噩夢中的險境拯救他。某次「我」在夢中獲得了石獅子的暗示，預言阿姨家裏會發生火災，在「我」終於明白石獅子的夢中示警、趕到現場時，只有阿姨的女兒佩佩活了下來，於是佩佩搬到「我」的家裏暫住：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姨丈已和阿姨離婚，早已放棄了所有孩子的扶養權，唯一讓他懊悔的事就是他也得不到保險費。為着道義上的理由，我媽媽收留了佩佩。那陣子我看到佩佩的眼睛常常覺得那是一個黑洞，好像這個女孩正活在某個虛空，此刻任何事都不值得信任一樣。
敘述者漸漸交代兩件事情，一是「我」對這個有血緣的表姊/妹心生情愫，二是「我」之所以能在火災中打開阿姨家的門，是由於某次替阿姨打造鎖匙後，私下留了一枚備用匙，但這枚「生的」鑰匙未經實測。幸好最終它成功開門，救回佩佩，卻從未打開對方的心房。小說的結尾，佩佩選擇輕生，就在那個「我」從未真正進入的房間裏。
魔法變出的鑰匙打不開現實的門
〈石獅子會記得哪些事？〉以「鎖」、「匙」的關係比喻愛情，最表層的理解是人心如同一重重鎖，必須遇上對的人才能解開心房，走進彼此的內心。但在此基礎上，「鎖」與「匙」有更為複雜的對照，因為一把鑰匙可以被工匠複製，意味「對的鑰匙」並非唯一，而人心的鎖也會變化，上一刻可以開鎖的，下一刻可能失效。放在小說的情節裏解讀，經歷火災前的佩佩與母親同住，「我」擁有一把偷藏的「生的」匙，這時感情是暗藏的，但仍然存有可能；火災過後，佩佩搬到了「我」的家裏，有了新的房間也有新的鎖，「我」卻再無法理解對方的傷痛，所以這次沒有私下留一把備用匙，既是出於尊重私隱，也是醒悟到沒有任何一把匙能真正打開佩佩的心房。
在石獅子報夢後，「我」遇上街頭魔術師，對方變出了一把跟「我」口袋裏一模一樣的鑰匙，並留下耐人尋味的說話：
小朋友，就像你知道的，鑰匙是打開鎖的東西，但事實上也有些鎖是沒有鑰匙的，而也有些鑰匙什麼也打開不了。我現在手上這把鑰匙，並不能打開你家的門。
這段話也預示了「我」和佩佩日後的關係。整篇小說裏出現了真真假假的鎖匙，有的是工匠所造，有的是魔術所變，前者能打開一把真正的鎖，後者則無法開啟任何一道門，但它讓人明白有些鎖無法打開的，在困境裏一把可能無用的鎖匙會帶來希望——何妨也是一種魔法：
對了，我有一把鑰匙送給你，這是我模仿連珠鎖所打出來的鑰匙，你可以把它當成裝飾品，當鑰匙圈也可以。你問這鑰匙有對應的一把鎖嗎？沒有，完全沒有。我的興趣是打鑰匙，而不是造鎖。不過，正如你知道的，這世界上有太多用鑰匙打不開的東西。不過我一直相信，一把鑰匙被打出來之後，也許總有一天會找到它應該開啟的東西。
■韓祺疇：嶺南大學中文系、台灣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藝術碩士(M.F.A)畢業，出版詩集《誤認晨曦》、小說《虛風構雨》
文：韓祺疇
圖：Moment Capsule Photography@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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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76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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