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俊昊的傻福科幻片《米奇17號》
常說「草菅人命」，即不把別人的生命當一回事，視如糞土，通常用來批評官府權貴，賤視蟻民百姓。奉俊昊編導的新作《米奇17號》(Mickey 17)，可說此四字成語的嶄新演繹。
撰文：家明
因為這個被草菅的「人命」，不是很多條而只有一條，諷刺的他又是「眾人」。《米奇17號》想像的未來世界(2054年)，人類複製生命的技術已到化境，一台「印刷機器」能夠「重印」同一個人。主角叫Mickey(羅拔柏迪臣)，為了要躲避地球的大耳窿，自願投身外星殖民的任務。他是太空船上唯一「可消耗者」(Expendable)，專責危險任務。若不幸死了沒關係，20小時內將被重印。他的記憶數據，儲存到像塊磚頭的硬盤內。每打印一個新的他，都有「前世」的回憶。
既然人能不斷重印，生命已不止take 2了，一切「生命誠可貴」的老生常談全可拋諸腦後。《米奇17號》跟其他講「複製生命」、「人工智能」的故事一樣，提出人類扮演上帝後的倫理問題：若人類能創造生命，被創造的注定沒法自主、為奴為婢？Expendable此字，會叫人想起史泰龍等大隻佬的《轟天猛將》(The Expendables)系列。該片名出處沿自史泰龍《第一滴血續集》的對白，蘭保這個越戰老兵說自己可被消耗掉的，對政府而言死不足惜。
生命永劫輪迴 「死亡到底是怎麼回事？」
科幻片中生命的永劫輪迴，湯告魯斯的《異空戰士》(Edge of Tomorrow)把它想像成打機的「無限復活」：game over然後不斷continue，最後一定打爆，擺明「屈機」。奉俊昊從小說改編過來的《米奇17號》，沒有那份天真的英雄主義。主角每次回到人間都要吃盡苦頭、面對死亡恐懼。他像隻輪迴的白老鼠，同一條命不斷被實驗室的科學家「草菅」。都說羅拔柏迪臣從前被誤解了，近十年完全教人眼前一亮。這次，他演一個有點笨頭笨腦的Mickey。全片貫串他的旁白，一方面幫忙塑造他的個性，另外也讓觀眾明白戲裏複製生命的機制。
人人見到Mickey總愛問：「死亡到底是怎麼回事？」不停「死過翻生」的他倒沒有心情去作哲學思考。很多科幻或奇幻片都有講了，「永生」絕非我們想像的美好，有時甚至是主角的「詛咒」。Mickey後面有說，他覺得自己一輩子是個懲罰。
眼前這位Mickey，已經是第「十七代」了。片初我們看見他被印出來時，實驗室的一眾技術員在一旁自娛，已不當是一回事。《米奇17號》的未來非常死氣沉沉，太空船上每個人穿同樣的灰色制服，看上去如大陸的「解放裝」般不分性別。他們的伙食不敢恭維，居住的生活空間侷促。船上幾乎僅有明亮的是那個叫Cycler的焚化爐，永遠火光熊熊。Mickey每次死去，屍體會被丟進爐內。除此以外，船上最鮮艷的要數領導人Kenneth Marshall(Mark Ruffalo)與妻子Ylfa(Toni Collette)的豪宅。內裏空間充裕，陳設講究卻俗氣。
奉俊昊再次展現他的「左膠」本色，譜寫「下流寄生族」，以通俗電影諷喻世間的貧富不均、階級懸殊。《米奇》中，「下流」有Mickey，他命如草芥；「上流」的Marshall夫妻，則盡享富貴榮華。不過權貴支配的手段進步了，Marshall是個政客，深明公關的重要，表面上他懷柔而治。他有自己的電視talk show，受群眾愛戴，去到哪裏都是焦點——奉俊昊在影射特朗普乎？抑或他曾聯署要求下台的「戒嚴總統」尹錫悅？Marshall末段一場戲的軍服，還有些像大獨裁者希特勒。當然，《米奇》即使真有影射，也是無傷大雅的。始終，Marshall與妻子Ylfa滑稽，形象卡通化。Ruffalo與Collette皆演得淋漓盡致。
《米奇17號》的女人比男人精明。我沒讀原著，但據說人物性格正是小說與電影的最大差異。Marshall跟Mickey一樣笨笨的，經常要妻子提醒。Mickey呢？他在船上認識了一位紅顏知己，Naomi Ackie演的Nasha。Nasha對Mickey體貼得很。Nasha為太空船的特警，能文能武。她明辨是非、敢言不畏強權，而且情慾自主。Mickey說太空船上超苦悶，慶幸有Nasha作伴。蟻民勝在還有魚水之歡，選擇性與愛的自由。可是對白暗示，領導人快要頒發性愛禁令了，原因是卡路里不宜浪費。Mickey與Nasha私下畫火柴人研究性愛姿勢，沒想到這會變成敘事之伏筆。
《米奇17號》就階級、命賤的議題，引發出不少黑色幽默。當中最抵死的一個笑話，Mickey難得去Marshall的豪宅作客，疑似食物中毒，奄奄一息。知道藥石無靈後，Marshall打算一槍把他打死。對可消耗者而言，與其見他受苦，倒不如更「人道」的給他一個痛快。妻子Ylfa見狀隨即大嚷：「不要！不要！不要！你做什麼？」丈夫不解。妻答：「不要損?我名貴的波斯地氈啊。」然後那特寫鏡頭，稍稍從Mickey的後腦移過去拍地氈。
太空船一大幫人準備殖民的星球叫Niflheim。網上一查，這個字在歐洲神話中有「冥界」或「霧國」的意思。戲裏，Niflheim長期冰天雪地，山洞內有巨型的異形蟲。我們看科幻片、怪獸片習慣「以貌取人」，愈是不像人類的生物，愈要避之則吉。《米奇》的異形蟲設定，有些像《風之谷》或《星河戰隊》(Starship Troopers)的，所以危險還是不危險呢？看官猜猜看。Mickey 17號被委派了亡命任務，他要去蒐集異形蟲的樣本。盲打誤撞，他遇上意外大難不死，冒大風雪回到太空船基地。竟發現陋室已被另一個自己佔據——Mickey 18號。
一個靈魂只配一副軀殼
《米奇17號》以複製生命為題，它想像的未來，倒也顧及到道德及法律層面。地球一律禁止重印生命，Marshall這個財主佬，於是想出把科技用到地球以外。而外太空的「克隆科技」，又不至於全無道德底線的：好像是法律明文規定，一個靈魂只配一副軀殼。「可消耗者」要確保死了才能重印，一個人不能同時存在兩個「我」。
有段時間，兩個Mickey形成衝突，不是「我」死就是「我」亡。「可消耗者」被重印，性格原來也有差異的。我們熟悉的17號較單純、怕事。剛印出來的18號反倒進取又有野心，還愛吸食一隻叫Oxy的毒品。這份搗蛋、愛take?的品性，算是循規蹈矩17號的alter ego吧。《完美物質》狄美摩亞生出另一個版本的她與自己爭佔歲月；《米奇17號》則兩個柏迪臣活靈活現在我們眼前。今天電腦特效鬼斧神工，17號、18號拳來腳往、攬頭攬頸亦毫無破綻。兩個Mickey還要與Nasha三人同牀！
戲裏還有另一位揚眉女子，跟Nasha一樣任特警的Kai。Kai似乎是個雙性戀者(？)，她的伴侶在行動中殉職了，後來她似乎又對Mickey有意思。看着銀幕上的Kai五官如此標緻，形象卻剛烈，亂槍掃射時連眼都不眨一下，暗忖佳人是誰呢？啊，是幾年前法國片《孕辱》(Happening)的少女Anamaria Vartolomei是也。話說回來，《米奇》太空船上的特警不大具威脅性，弄得一對話事的有錢夫妻自我陶醉似的。除了Kai及Nasha，她們對上還有個特警阿頭叫Zeke(由韓裔喜劇演員Steven Park演)，也一樣的暗渡陳倉。
奉俊昊只想說明「傻人有傻福」的簡單道理吧，《米奇17號》畢竟是齣黑色喜劇。我們認識的Mickey 17號不錯的，乖仔一名，對亡母念念不忘，成長欠缺母愛；甚至於心有愧(硬碟也把童年陰影一代代的流傳下去)。純良Mickey的對面，有他從地球一起上太空的好友Timo(Steven Yeun)，一個走精面的傢伙。Timo與Mickey當年在地球一起開馬卡龍店，蝕大本才被迫著草。太空船的體制中，還有各式各樣善良的人。例如一個叫Dorothy的科學家，可愛得有如從Wes Anderson的世界移植過來。還以為她是童星呢！Patsy Ferran是個三十多歲的資深演員了。
《米奇17號》除了Marshall與Ylfa一對夫妻，心地最壞的還有誰？正是夫妻身邊負責拍紀錄片、官仔骨骨的光頭四眼馬屁精。剛愎自用的獨裁者或大老闆，身邊總不缺這種口甜舌滑的貨色。光頭四眼佬熟知影像語言，向不仁的老闆解說得頭頭是道，恍如德國的芬斯坦再世。影像工作之水能載舟也能覆舟，奉俊昊自然有其洞見。
奉俊昊無論拍什麼戲，從來都中看中聽、電影感極強。先不論題材深不深入，卻肯定是當代電影拍得最「好看」的導演之一。YouTube著名的video essay頻道Every Frame a Painting，專門分析電影形式之美，從前已有3段片談奉俊昊的作品。奉俊昊的長片其實不多呢，從2000年首齣《綁架門口狗》(Barking Dogs Never Bite)至今，剛好四分一世紀過去，他才拍了8齣，可說例不虛發。他常拍不同類型，亦愛顛覆類型。這些年他平步青雲，十多年前他的《末世列車》(Snowpiercer)已非常國際化，2017年《玉子》(Okja)善用串流平台，2019年《上流寄生族》的成就更不用多說。
祝捷會一幕 精彩蒙太奇樂章
《米奇17號》有幾個別具匠心場面。上次《上流寄生族》奉俊昊善用各種拍攝資源，又預早繪好分鏡表，這次他應該是重施故技。《米奇》片長兩小時多一些，戲過一小時後，一場高潮戲拍得緊張刺激。Marshall穿得像個流行樂巨星，與船員開祝捷大會。他們用雷射激光，切開從殖民星球開採回來的巨大黑礦石。同時間，氣??的Mickey 18號要找Marshall算帳(舉槍像《教父續集》的羅拔迪尼路)。同一瞬間，礦石內原來又有未知的秘密。終於，本來興高采烈的聚會亂作一團、烏龍百出。
《上流寄生族》的配樂鄭在日、剪接楊勁莫繼續與奉俊昊攜手。《米奇》該段祝捷會，光是音樂與畫面，已是個精彩又完整的蒙太奇樂章。《米奇》的攝影師為鼎鼎大名的Darius Khondji，早年名作包括《七宗罪》及《貝隆夫人》等，幾十年來與無數名導演合作。Khondji第二次跟奉俊昊拍戲了，對上為《玉子》。祝捷一場，巧用慢鏡改變節奏，景別變化多端。這場戲臨完結前，俯視鏡頭拍?一隻異形幼蟲被困黃色膠袋內，鏡頭升高，音樂告一段落，餘下幼蟲求救的刺耳尖叫聲。
所以《米奇17號》也是拍給電影院的戲。它貫穿全片的黃、灰與暗綠調子、空間較寬的銀幕比例(1比1.85)，在IMAX戲院看尤其過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