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滾詩人：未知的傳奇》
眾星拱照卜戴倫
十多年前，高安兄弟有齣《知音夢裡行》Inside Llewyn Davis，拍一個倒霉的紐約民謠歌手，故事背景為1961年。《知音》我不知看過多少遍，它的結局我倒背如流——回到片初的敘事點，主角Llewyn Davis離開剛表演完的「煤氣燈」咖啡廳。他遠遠沒想到的是，外頭有個仇家在等他。他臨離開店前，瞥見另一位表演者登台了，似乎是名新秀。那人的身影雖依稀，細節的暗示倒很清楚，他就是卜戴倫了。撰文：家明
Llewyn Davis半紅不黑，卜戴倫後來大紅大紫。Llewyn Davis不是沒有才華，《知音》裏他的歌很動聽。他絕非不努力，他千方百計尋找機會，有次還找上一位姓Grossman的先生，即是不久後戴倫的經理人。只是，Llewyn Davis沒有得到Grossman的賞識。Davis與戴倫，同樣屬於曼克頓的格林威治村那個民謠時代，同樣在「煤氣燈」表演過，兩個人的命運卻如此南轅北轍。
Llewyn Davis是個虛構人物，高安兄弟有意借他來說明，藝術世界「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悲涼。一個傳奇的背後，到底有多少被遺忘的名字？但《知音夢裡行》又不是完全杜撰。當年已有說了，兄弟劇本的部分靈感，來自一位叫Dave Van Ronk的歌手。《知音》面世時，Ronk離世不久。最近看完新片《搖滾詩人：未知的傳奇》A Complete Unknown才發現，Dave Van Ronk的自傳，與《搖滾詩人》所改編的書Dylan Goes Electric!，作者竟然是同一人：Elijah Wald。
更好玩是，《搖滾詩人》中甚至有Dave Van Ronk這個角色登場，戲分縱使很少。《搖滾》戲初說，1961年，年僅十九歲的卜戴倫(添麥菲查洛美)，已經相當飽歷風霜了。他打順風車來到紐約。到埗的第一件事，是要尋找他的民歌偶像Woody Guthrie的下落。他嘗試在餐廳打聽，一個留有鬍鬚的大塊頭過來轉告，那個大塊頭正是Dave Van Ronk。於是，《知音》的Llewyn Davis與戴倫擦身而過；《搖滾》的戴倫亦與Davis的原型人物Ronk同框。
從《知音夢裡人》到《搖滾詩人》的虛虛實實、互為參照，似乎不只是偶然。《搖滾詩人》的編導占士曼高(《搖滾》合編的還有史高西斯的編劇Jay Cocks)，不是第一次拍音樂人的傳記了。剛好二十年前，他拍過講尊尼卡殊故事的《弦途有你》Walk the Line。把《搖滾詩人》與《弦途有你》比較，會察覺它們從敘事到美學都很不同。《弦途有你》色彩斑爛，《搖滾詩人》卻來得low key得多。占士曼高對六十年代初紐約的想像、攝影的色調，我懷疑有受到《知音夢裡人》的潛移默化。
而且也一樣把卜戴倫寫得十分傳奇。也沒辦法，畢竟戴倫的面貌太豐富、神秘了，《弦途有你》的人物傳記拍法不再套用，占士曼高是以採取另一方針。劇本所改編的原著，只集中在1965年卜戴倫音樂開始「插電」的歷史關口。電影的敘事，只圍繞他從1961年剛到紐約，到1965年的幾年之間。戴倫開始「插電」惹來樂迷不滿，那個事件，2007年托迪希恩斯導演的《七人一個卜戴倫》I'm Not There其實也描述過。今次《搖滾詩人》，前文後理被梳理得更詳盡。
面對自身超越自我的戴倫
《搖滾詩人》的戴倫有多傳奇？簡直渾然天成。正如前文說，他初到紐約，雖年紀輕輕，已經相當老到。他自彈自唱，口琴熟練的掛到頸上，嗓子、結他與口琴音極有感染或控訴力。《弦途有你》的尊尼卡殊來自一個父權家庭，年幼時他的胞兄英年早逝。《搖滾詩人》的卜戴倫受過哪些苦難？不曉得。他的背景據說一直都真真假假、似是而非的。《搖滾》甚至借主角的嘴巴說明了：「人們編造過去，他們只要記着想成為甚麼，其他忘記得一乾二淨。」平常傳記片老掉牙的成長因果、童年陰影，在卜戴倫身上不大管用。
《搖滾》要處理的卜戴倫，全繫於「當下」。他所要面對的，大都關於「自身」。他要超越的，從頭到尾只有「自己」。戴倫初出道時，要唱別人的歌。他的第一張唱片，銷量沒有很好。不過很快，他已證明自己非池中物了，他創作的歌大受歡迎、唱片大賣。然後，他變成名人、偶像，他上街隨時給人認出、被粉絲追趕，此時得面對成名的負累。《搖滾》的戴倫，的確有點傲慢、恃才放曠、不可一世，但看來都跟他的早慧、洞悉世情、有輕微的社交焦慮(不夠圓滑)有關係。
所有人物為烘托戴倫而設
《搖滾詩人》眾星拱月，幾乎所有人物皆為烘托卜戴倫這個傳奇而設。即使由Monica Barbaro飾演的民歌女王瓊拜亞(Joan Baez)，聲甜貌美、比戴倫更早成名，也沒有例外。拜亞第一次出場，輕快自信，戴倫被她台上的風采吸引。後面，很多時候輪到她靜靜在後台觀察他。拜亞強調自己苦學成才，戴倫的造諧如何養成卻很神秘。戴倫眼裡，拜亞或許「太美」、太用力了。表演台上，拜亞知道如何取悅觀眾，戴倫對此好像從不在乎，只做自己喜歡及相信的事。後面為了不想重複自己，他甚至不介意得失粉絲。
甜茶演譯的戴倫太chill、太酷了。影片初段，講到1962年的古巴導彈危機。紐約市人心惶惶，天要塌下來似的。瓊拜亞同期成了《時代雜誌》的封面人物。她夜裏焦躁不安，不知是要走難，還是想與親人見最後一面？《時代雜誌》那些虛榮不要了，迅速執拾行李離家。因為交通混亂，她截不到的士，才偶然被「煤氣燈」咖啡館地牢傳出的歌聲吸引。面對潛在的末世，卜戴倫甚麼地方都沒去，選擇回到煤氣燈獻唱。她心急如焚，他竟如此平靜。戴倫唱罷最後一曲Masters of War後，輕輕掉出一句，囑咐現場觀眾去找個可以愛的人。
那一夜，兩個歌手搭上了。第二天早晨，災難危機解除，她醒來發現他已寫好的Blowin' in the Wind，如獲至寶。他們本是同行、合作伙伴、暗裡較勁的對手，成為情人後關係更形複雜。拜亞對戴倫的眼神，自此添上幾分愛慕、羨慕，甚或妒恨。
戴倫那時本來有個同居女友的，Elle Fanning演的Sylvie。古巴導彈危機爆發時，Sylvie身在外國。當一個「傳奇」的女友，比任何人相信都更不好受吧？他受萬人景仰，「愛」注定要被分薄；他如此我行我素、不買任何人的帳，肯定也不可能是個體貼「暖男」，那些留待我等凡夫俗子去飾演就好，做大事的人沒空閒顧這些。要他處理家頭細務麼？實在虧待了他。Sylvie出遠門前，叮囑戴倫記得星期幾丟垃圾。
Sylvie真有其人，卜戴倫1963年第二張唱片The Freewheelin' Bob Dylan的封面中與他挽手同行的愛人。《搖滾詩人》按戴倫本人的意見，把她真實的名字改掉。戲裏的Sylvie，算是個文藝少女，嗜好繪畫(坦白說水平不怎麼樣)，參與民權運動，也會跟男友談文說藝——兩個人一起看老電影《斷鴻零雁》Now, Voyage。儘管兩人對該片的解讀不盡相同(Sylvie的看法較單純，戴倫較理性)；戲的對白與一個細節，倒成了《搖滾》裏他們的共同回憶。
好像有說卜戴倫女友當年參與民權運動，影響他開始寫政治題材。《搖滾詩人》這方面只作暗示就算(戴倫參與集中環視現場一下)。戴倫的才藝，仍然比較像從石頭爆出來一樣。他沒有把什麼放上心頭，連甘迺迪被刺殺也只冷冷的看着新聞。我們只見戴倫不停的寫歌，靈光很多時候突然而來，他立即記下、試彈、修改。他字典中，沒有「擾人清夢」四個字。後面他跟瓊拜亞另一次酒店幽會，也是半夜起來寫歌、彈結他。那次，他寫出了It's Alright, Ma (I'm Only Bleeding) 的名句：He not busy born is busy dying。
創作的造詣、境界到底與什麼有關係？先天、後天？為何有人大半生埋頭苦幹，亦未必成一家之言？有人年紀輕輕，不用多費勁的卻一揮而就？《搖滾詩人》裡，Edward Norton演的Pete Seeger算是老一輩的代表了。比起新秀戴倫的兩袖清風，Seeger人到中年、有家庭，他是個好丈夫、好爸爸。他有江湖地位，處事圓滑。他的藝術功夫也到家，拿起班組琴自彈自唱，信手拈來的已非常悅耳。
而且Pete Seeger是個有風骨的人。片初交代他上法庭，原來他也是美國五十年代「非美委員會」(HUAC)公開聆訊的對象。《搖滾詩人》作為電影，當然要記下Seeger這段與荷李活歷史攸關的背景。他像荷李活的「十君子」一樣，拒絕向委員會供出所謂的「共產主義者」的名單。Seeger應該會因渺視國會罪名判刑？他好像避過牢獄之苦。
可Pete Seeger擅長的音樂、他的口味畢竟屬於舊時代。戲初，他與病床上的Woody Guthrie(Scoot McNairy)一起認識年青的卜戴倫。Seeger早年對戴倫提攜有嘉，片末當戴倫決定走電子的方向後，兩人的距離漸行漸遠。
Seeger當年為紐波特民歌節(Newport Folk Festival)的創辦及組織者之一。1965年7月舉行的民歌節，邀請了戴倫作表演嘉賓，但一眾籌委卻很憂慮戴倫的壓軸演出背離「民歌」的初心。籌委會的負責人Alan Lomax(Norbert Leo Butz)態度很強硬，曾兩次走去跟戴倫當面對質。
Seeger身為戴倫的朋友、導師，夾在中間左右做人難，有時也想扮演緩衝的角色。《搖滾詩人》的高潮，就聚焦在民歌節戴倫與他的樂隊(觀眾本期待他的solo)的表演環節上。萬人迷永遠的困惑：粉絲／市場乃雙面刃，能載舟亦能覆舟。當一切到達臨界點時，是自己相信的東西、還是市場的期許重要？「有咁大聲玩咁大聲！」《搖滾詩人》的卜戴倫好好的示範給世人看。
不得不說，Edward Norton好叫人眼前一亮，憑化妝、身體語言與口音，他完全判若兩人。劇本有點無情，Seeger最後平凡的背影怪可憐的。他的墨守成規，與新一代的自由奔放，對比的確鮮明，稍嫌殘酷就是。
選角演出值得稱頌
《搖滾詩人》的選角與演出值得稱頌，甜茶老實說不錯的，那些「自彈自唱自吹」的場面全是他久經苦練的結果吧？影片好多次讓他把戴倫的首首名曲完整唱完，由小小的咖啡館，唱到偌大的卡內基音樂廳，細微重現戴倫的舞台風範。演瓊拜亞的Monica Barbaro也好看，像拜亞一樣明眸酷齒的當今女星，她絕對的不二之選。《搖滾》另一驚喜是演尊尼卡殊的Boyd Holbrook，從前的輕浮不見了，超有型，與戴倫惺惺相惜。老實說，Holbrook比導演前作《弦途有你》的Joaquin Phoenix還出色。
Woody Guthrie長期在療養院，《搖滾》全片一句對白都沒說，外頭的滾滾洪流與他無干，戴倫對他的敬重反而絲毫未減。不過時代擋不住了，Guthrike同樣要眼巴巴看著光芒萬丈的樂壇傳奇，向無盡的遠處揚長而去。
「別再要求月亮，我們已經有星星了。」《斷鴻零雁》的比堤戴維絲說。可能不是。別再要求月亮，全因月亮只得一個，其他人都是把它拱照起來的星星，就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