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慕杜華一往情深《隔壁的房間》
印象中,西班牙導演艾慕杜華說早要拍英語電影好多年了。時至今日,他行年七十有五,終於編導出第一部英語長片《隔壁的房間》(The Room Next Door)。
撰文:家明
什麼語言其實沒大關係,艾慕杜華仍舊是那位艾慕杜華,美學、主題(女人命運、母女恩仇),百無禁忌的意識,幾十年來始終如一。今次教影迷最喜出望外的,由於英語對白,他一口氣網羅了英美影壇的兩大名伶:蒂達史雲頓與茱莉安摩亞。看兩人演對手戲實在享受。史雲頓與摩亞原來是同齡的,同樣生於1960年底。
她們在《隔壁的房間》演一對失散多年的閨蜜。艾慕杜華的劇本,根據美國小說家努涅斯2020年的著作《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What are you going through)改編。戲裏,茱莉安摩亞的角色叫英格烈,是個著名的作家。片初,她的新書剛出版,從紐約一個簽書會中,偶然得知多年不見的老朋友瑪花患上癌症。瑪花由蒂達史雲頓扮演。史雲頓應該有刻意減磅乎?她清瘦得叫人咋舌,千萬別對我說那是電腦特技或AI的成果。
艾慕杜華自踏入古稀以來,電影多了些遲暮調子。似乎有些故事、往事,他不能不說了,比過去更有迫切性。六年前的《萬千痛愛在一身》(Pain and Glory),他寫一個少小離家的中年導演,心身逐漸衰退、時不我與。去年的《隔壁的房間》,他乾脆以「危疾」與「死亡」為題,瑪花患的是第三期子宮頸癌。對白說,英格烈與瑪花多年前是出版社的同事。後來各有不同的發展,瑪花成了戰地記者,跑過不少戰場前線。英格烈則成為作家。
人總是這樣的,年輕當紮時各有各忙。老了、病了,始有機會靜下來,好好的面對自己與親朋,重排一次生命的優先次序。瑪花的病,把英格烈帶來。兩人再見,已有點仿如隔世。
好姊妹再見面立雞啄唔斷。艾慕杜華的敘事效率奇高,戲開始不久已給瑪花細說從頭。英格烈可說是本片的敘事者,觀眾透過她的眼去看世界。全片下來,我們對英格烈的過去所知不多,回憶的段落全屬瑪花(年輕的瑪花由Esther McGregor飾演)。英格烈沒有家眷,瑪花倒有個已成年的女兒Michelle,當年由她一手帶大的。惟母女感情並不好,Michelle其中一項抱怨母親的,是從小完全缺乏父愛。瑪花過去工作繁忙,自知沒有盡好母親的職責。
時代因素的影響也關鍵。瑪花那一代,年輕時被越戰改變了命運。到她長大後出外採訪,在伊拉克及波斯尼亞等國又見盡苦難滄桑。
好姊妹老來重遇救贖故事?
《隔壁的房間》難道就是一個好姊妹老來重遇,互相告慰然後獲得救贖的故事麼?非也。若它只是個一本正經的通俗劇,何用勞煩到離經叛道的艾慕杜華?但見以上情節鋪排,的確會讓人想起不少「姊妹情深」、「女性情誼」的影片。原著《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提到的一例,為1988年美國片《莫負當年情》(Beaches)。當年該片公映時一則笑話,是以兩個女人當主角的戲,片名竟然與「婊子」(bitches)同音。
即使沒有看過《莫負多年情》,大概也會聽過女主角Bette Midler主唱的名曲Wind Beneath My Wings:你就是我的英雄;你像風一樣,全靠你我才可以翱翔天際。
艾慕杜華才不來這濫情一套。他有一以貫之的電影口味,惟肯定不是《莫負》一類,這點下文再談。《隔壁的房間》取了原著小說的骨架,講一個患有絕症的角色,病情起起落落、接受治療不僅未見好轉,還被各種療法弄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她心灰意冷,不想再受藥物及療法的煎熬,索性要重新掌握自己生死的大權。
《隔壁》提出「抗病」的懷疑,這方面它是從原著繼承過來的。世人常把患癌當成一場戰鬥,是正與邪、贏與輸的二元對立。康復被說成「戰勝」病魔;「積極」、「正念」變成一切的萬靈丹。若病人不幸「戰敗」,說不定是他意志未夠堅定、或不夠努力。「生命誠可貴」的信條鐵價不二,然而若邁向死亡的過程太辛苦呢?「自尋短見」、「安樂死」被認為不可取、傷風敗德。無論道德或法律層面,世界很多地方都不容許。
原著《告訴我》的敘事者有此反問:「大家都知道『好死』的意思,沒痛苦,或者最起碼不要在劇痛中抽搐死去。走得自然自若,帶着些許尊嚴,乾淨利落,只是人能這樣走的機率有多高?」
《隔壁》的瑪花,不知哪裏偷偷買來一顆「安樂死」的藥丸。她找不到其他可信任的親友,大膽向久別重逢的英格烈求助。瑪花預備離開紐約的家,往郊區租一家豪宅別墅度假。入住期間,以藥物自行了結生命。她央求英格烈一起搬進大宅,好讓她離世時有人在身邊,不至於形單隻影。
關於那顆神秘藥丸,戲的中段出現了一個意外情節。一向古靈精怪的艾慕杜華,把世人本來有所避諱的「自殺」與「死亡」,拍得充滿黑色幽默,看得人哭笑不得。
戲名何以叫「隔壁的房間」?這點也相當艾慕杜華。他擅長以日常、家居處境,炮製希治閣式懸念。話說,瑪花的郊區豪宅有好多房間,英格烈將住在瑪花毗鄰。瑪花說,她不會預告何時服用該藥丸。她的睡房將夜不閉戶,若英格烈某天起床,見到她的房門關上了,代表她已壽終正寢。兩人到達豪宅時發現,她們住的其實是樓上樓下,「隔壁的房間」嚴格而言是「樓上的房間」。
英格烈很多時候睡不着,夜深走出房門,昏暗中探頭往樓上察看。此時,艾慕杜華御用配樂師Alberto Iglesias的凝重旋律和襯下,觀眾跟着她一起好奇、憂心。當見瑪花房間的紅門沒有關上,始放下心頭大石。
事件對英格烈構成頗大壓力。她搬到郊外豪宅後,無法寫作,偶爾要去健身院分散情緒。片初不是說她有新書發布麼?那正是本關於「死亡」的書。英格烈的序言寫道,她好奇本來活生生的個體,為何突然死去?以為著述有助審視死亡,誰知到了切身面對時又是另一回事。有論者說,原著這個觀點,說不定來自桑塔的《旁觀他人之痛苦》。《告訴我》的作家努涅斯認識桑塔,甚至與她兒子約會過。桑塔離世後,努涅斯還寫成了桑塔回憶錄。
然後艾慕杜華的劇本順水推舟,把主角瑪花的職業改成戰地記者。瑪花多少年來置身槍林彈雨,她的報道又成為多少雜誌讀者的「旁觀」素材?「瑪花」這個名字是艾慕杜華起的,原著好像從來沒提到患病人物的名字,作者通篇只以「朋友」稱呼她。《隔壁》戲裏有對白聊到,瑪花受啟發的一個歷史人物為Martha Gellhorn。她是大半世紀前少有的戰地女記者,同樣因罹患絕症,服毒結束生命。史雲頓的角色名字,顯然由此而來吧。
導演文藝愛好如數家珍
艾慕杜華在電影中,從來毫不掩飾自己的文藝喜好。他讀的書、看的戲,總是如數家珍的。瑪花與英格烈閒聊,談到上世紀畫家、作家(包括伍爾芙)的多角愛慾,他們的自由令人神往。瑪花與英格烈,碰巧多年前共同愛上一個叫Damian的男子。年輕時愉快的性經驗,至今沒齒難忘。事實上,英格烈仍與「前度」Damian(John Turturro)保持聯繫。礙於瑪花的健康,英格烈未敢如實相告。Damian也是個作家、知識分子,思想縝密理性。今天他對人類未來的看法,悲觀得可以。
「瑪花」名字若來自同名的戰地記者,那「英格烈」呢?不用多說了,「英格烈褒曼」是也。《隔壁的房間》一對閨蜜重遇不久,她們其中節目是去看老電影,包括英格烈褒曼主演的《意大利之旅》(1954)。褒曼與該片導演羅西里尼的愛情史,固然又是另一闕歷久不衰的藝壇佳話了。
當今電子、數碼及通訊科技如此發達,但艾慕杜華看來只相信見面攀談、傳統觸手能及的媒介。兩個好友追回逝去的時光,不依賴網絡通訊軟件。她們蒲的用的盡是電影院、書店、藍光影碟、牆上的名畫(仿製品亦無妨)。《隔壁的房間》第一個畫面,是英格烈簽書會的高角度鏡頭,一整排醒目的封面,把書桌點綴得十分漂亮。
後來兩個好友搬到郊外大宅,晚上「煲碟」(自從串流當道後,此概念已經過時),也有個高角度去拍換碟的鏡頭。她們在家觀賞的,依舊是老電影。包括巴士達基頓的默片喜劇《七番機會》、奧福斯《陌生女子的來信》以及尊侯斯頓的遺作《亡靈》(The Dead)等。《亡靈》根據喬伊斯的小說改編,其意象與對白,於《隔壁》首尾被反覆引用。
關於電影口味,艾慕杜華對「經典荷李活」情有獨鍾,而且異常update。瑪花與英格烈逛書店,前者嚷着要買一本叫《色慾流浪》(Erotic Vagrancy)的書。該書出自著名傳奇作家Roger Lewis之手,寫的是李察波頓與伊莉沙伯泰萊的情慾事蹟,前年才出版。看艾氏影片的額外收穫,是足以列出一份份值得去涉獵的書目或片目。順帶一提,《色慾》一書的電子版在亞馬遜只售一美元,怎能錯過?
此外還有繪畫。艾慕杜華太愛美了,他電影的顏色奪目。他大幅應用鮮紅及其他原色,畫面經常呈現紅綠等對比。一如既往,《隔壁的房間》幾乎只抽取一個畫面,就可以辨認出它是艾慕杜華的影片。《隔壁的房間》的攝影指導(Edu Grau)與美術指導(Inbal Weinberg),都是首次跟艾氏合作,已替他做出「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的風味。這次,他們的美術參考之一,也包括美國畫家霍普(Edward Hopper)的作品。
《隔壁的房間》「居室」的呈現很重要,霍普「人物與建築空間」的點子,於是份外的用得其所。《隔壁》說到尾,就是兩個居室的對照。英格烈好像較「居無定所」?對白說她曾旅居歐洲,多年後才回到美國,刻下正準備搬屋。瑪花反而更有「落葉歸根」歸屬感。她的紐約高樓單位不錯,寬裕、雅致,色彩繽紛又開揚。不過打開露台的門,仍隱約聽見街上的囂鬧。
後來搬到郊外的大宅不同了,給綠蔭、蟲鳥叫聲等天籟完全包圍;一望空闊,心曠神怡。看片時不難察覺,前段的紐約單位應該是廠景,後面大宅則為實景。網上一查才知曉,郊外大宅的確是個出色建築,但它根本不在美國,而是位於西班牙馬德里的郊外。戲裏,大宅的露天範圍,放有兩張可以讓人半躺的坐椅。當兩個角色並排坐着時,真有置身霍普畫作世界的錯覺。
《隔壁的房間》的結局,也是它與原著《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最大分別所在。打趣一句,艾慕杜華仿佛要說:死亡並不可怕,最可怕是找不到一個舒適的告別場所。這個場所,最好當然是被書本與影碟簇擁喇。
走過必留痕 《隔》五味紛陳
死亡固然可怕,常說走過必留痕,思念也讓人感到一點欣慰。我們都會離去,但會不會、如何被記起?畢竟,肉身會萎靡凋謝;人的思想、精神或靈魂,還是可以透過不少方式,給人音容宛在的感(錯)覺:照片、影像、文字、作品;代與代的傳承、「餅印」……《隔壁》最後的段落蠻意想不到的,有時像個黑色電影,有時竟又像希翁的《迷魂記》,疑幻疑真(此時才發現豪宅的大玻璃窗大派用場)。《隔壁的房間》五味紛陳,不過看至最後,艾慕杜華始終是對劇中人一往情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