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粉飾太平的惡行——馬奎斯〈咱們鎮上沒有小偷〉
【明報專訊】魔幻現實主義經典——馬奎斯的《百年孤寂》改編劇集上月終於登上串流媒體平台。馬奎斯作品的魅力往往有兩重：一是被奇詭的想像世界吸引，二是書中的愛恨、光明與黑暗都可在現實中找到根本和呼應。相比其他拉美魔幻現實主義作家如胡安?魯爾福，馬奎斯更精於寫實的基礎。此篇〈咱們鎮上沒有小偷〉就是引人深思的一篇作品，20歲的少夫明明想改善生活，卻選擇了最愚蠢的方法，故事中字字句句都可推敲出弦外之音。
■作家簡介
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1927-2014)，1982年憑《百年孤寂》獲諾貝爾文學獎，除了寫作大量中、長篇小說，馬奎斯亦是記者，50年代中被派往歐洲，撰寫新聞和政論，還創作小說及劇本。他自覺必須直言談論他那個年代的政治和社會，相信優秀的小說應該是現實的藝術再現，且「現實比虛構更精彩」。晚年得了腦退化症仍堅持寫作，他的子女2024年把他生前曾想丟棄的最後一部小說遺稿《八月見》(Until August)出版。
■小說撮要
剛剛在桌球室偷竊的達馬索回到家中，懷孕六個月的妻子整夜等他。他打開紅布包，偷回來的東西只有三個桌球：兩個白色、一個紅色，而且已經舊得沒有光澤了。達馬索說桌球室抽屜只有兩毛五分錢和一隻大白貓，什麼也沒有，心想總不能空手回來，只好拿了三個桌球。妻子擔心一整晚，害怕他被人用槍打死，他覺得頭一次偷竊還算過得去。
第二天，妻子幹練地做起家務，她比丈夫大十七歲，而達馬索只是剛滿二十歲的小伙子。妻子接着出門辦事，聽到鄰居們正議論昨夜桌球室被盜竊的事，說是被偷走了二百比索，還有幾個桌球，聽說是個外鄉人幹的，「咱們鎮上沒有小偷」，因為全鎮的人誰都認識誰。
從丈夫篤定的語氣，妻子相信達馬索沒有偷錢，她看着鏡子裏蒼老而邋遢的自己，又看看丈夫穿著紅格子襯衫精幹的身軀，她就給了他一比索去外面消遣。達馬索像平常一樣梳洗三小時就拿着錢去露天電影院看戲，目睹警察正在追捕、抽打一個黑人，應該就是被說是偷竊桌球室的人。他回家後，默默地將三個桌球收藏在牀底下。
桌球室重開，但因為缺少了桌球，球桌蒙上黑布。老闆羅克先生說在黑人身上找不到桌球，警察餓了黑人兩天他仍不肯透露桌球藏在何處，羅克先生並說會再買新球，一切將回復正常。達馬索認為警察會因為找不到證據而放走黑人，心裏鬆了一口氣，打算將三個桌球賣給其他鎮的桌球室。
達馬索晚上和妻子吵架，賭氣之下去找跳舞的女朋友，女朋友說桌球室遇竊那天，黑人和一位她認識的女孩在一起，但警方說兩人合謀偷竊，要定他們倆的罪，達馬索聽到之後不太好受。
他要把桌球放回原處，在摸黑潛入的時候，桌球室的燈突然被打開，羅克先生正站在那兒，他向達馬索盤問二百比索的下落，接着說：「你皮肉得受點苦，不是因為你是小偷，而因為你是個笨蛋。」
■文本分析
在白先勇的文學成長旅途中，夏濟安建議他由浪漫轉向毛姆、莫泊桑式的冷酷。此篇就是沿着這一種「冷」的文學源流下來的，作者提供各種蛛絲馬迹讓讀者了解不同角色，讀者或許不會很容易地假設某角色就是自己，但就會更廣闊地慢慢從旁觀察小說世界，並從而對自己所處的現實世界有更深刻的體會。
1．不想妻子捱苦 鋌而走險
//「那我就去買這麼一大排衣服，」達馬索一面說着一面用食指比劃着一個和牆一樣寬的假想的衣櫃。「從這兒到那兒。再買上五十雙鞋。」
「但願上帝能聽見你說的話。」安娜說。
達馬索面色一沉，瞪了她一眼。
「你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他說。
「照我看這些都還遠着吶，」安娜說。她熄了燈；臉衝牆躺下去，然後又頗為悵惘地加上了這麼一句；「等你三十歲的時候，我都四十七了。」
「別那麼傻了，」達馬索說。
他把手伸進口袋裏去摸火柴。
「到那時候你也用不着再掙着命洗衣服了，」他用帶着歉意的口吻說。安娜替他劃着了火柴，她兩眼直愣愣地盯住火光，直到火柴着完，然後她把燒剩下的火柴棍丟在地上。//
當安娜說但願上帝能聽見你說的話，他瞪她一眼，因為在他聽來語帶諷刺，好像不相信他一樣，和很多年輕人一樣，他最不喜歡別人不相信他，小看他。
當她表示自己再不年輕，等不及他掙錢回來的時候，他態度立刻軟化，只說別那麼傻了，伸手進口袋找火柴，表現出焦慮。然後他立願讓她不用再捱苦，安娜只是默默地看火柴的餘燼，非常無奈。
透過這段對話，讀者知道主角偷竊的動機，他鋌而走險去偷，其實出自這對女大男小夫妻的愛，對話中全是對彼此的體諒和愛護，增添了讀者對他們的同情。●
2．消除社會不義 自陷險境
//這一回他不用打開手電筒了。門只在上次被拔掉門環的地方加固了一下。從原來的地方挖下一塊磚頭大小的木頭，換上了一塊新木頭，又釘上了原來的門環，其餘一切照舊。達馬索用左手拉拉鎖頭，用銼刀尖兒伸進沒有加固的那個門環的釘子上。他像搖汽車的搖把一樣，悠着勁兒把銼刀轉了幾下，朽爛的木屑劈劈啪啪地爆裂開來，門環被撬下來了。他在推門之前，把高低不平的門板往上抬了抬，為的是減少門板和磚地的摩擦。門打開了一半，他脫下鞋，把鞋和包球兒的紙包放到門縫裏，這才手劃十字擠進了灑滿月光的桌球室。//
隨着情節的進展，讀者認識到達馬索由小偷新手的貪心，夫妻偶有吵架的平庸，對小城市不義的憤慨，到希望親自彌補的良心。讀者就算沒有和他類似的經歷，都會體察到他的偷竊動機，並非「貪心」一詞可以概括。到了這一段，他把桌球歸還原位，愈顯得小心翼翼和艱辛，就愈顯得他甘於冒險來盡量消除社會的不義，最終自陷險境。
讀者可以推測，羅克先生應該就是更有城府的惡人，虛報被竊二百比索，以獲得更多的利益。不正視問題，只是吹噓咱們鎮上沒有小偷，這句溢美、粉飾之詞，只是造成更多惡的根源。
■思考題
問：為何作者對「羅克先生」這角色一定冠以「先生」呢？
答：作者用「先生」一詞有反諷意思，雖然他是桌球室老闆，但虛報被偷巨款，品格低下；即使見到無辜者黑人被警察遊街示眾，他也無動於中。反之，小偷達馬索不堪良心責備，想歸還桌球，還黑人一個清白，突顯「羅克先生」虛有其表。
■奪星題
問：達馬索「手劃十字擠進了灑滿月光的桌球室」，作者加上「手劃十字」有何效果？
答：他是一個有信仰的人，他希望上天庇佑他，同時也許他也會認同某些宗教價值，比如「善」，顯示出人性的複雜，不能簡單以善惡二分。
圖•Bulat Silvia@iStockphoto、路透社
■文：雷國威 -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中文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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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15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