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套》父女檔拍父女情
禮切沙也馬蘭(M. Night Shyamalan)是個教人既愛又恨的美國編導。廿多年來，他拍過有口皆碑的名片，也拍過被口誅筆伐的爛片。總的而言，他近十多年的名氣，已遠遠不如當年《鬼眼》(The Sixth Sense)時期顯赫。他每有新作，我例必先睹為快。期望不敢過高，往往只抱觀望態度。
撰文：家明
不過沙也馬蘭的新作《圈套》(Trap)頗叫人眼前一亮，屬於他擅長的驚慄懸疑戲種，預告片給人的印象不錯。一對來自費城近郊的父女，一起出席盛大的流行音樂會。演唱會一邊如常舉行，另一邊場館卻離奇的守衛極嚴。FBI與警察佈下天羅地網，原來他們知道連環殺人犯「屠夫」這天會來到現場。以下是預告片的引子：我們眼前一對鄰家父女，慈父正正就是那名被通緝的屠夫。
勾起觀眾犯罪欲望 盼主角化險為夷
徹頭徹尾的high concept劇本範例。《圈套》片名的首個含義，是指執法機關為屠夫佈下的陷阱。主角雖然是殺人犯，他如此勢孤力弱，觀眾反而會代入他、替他擔憂，期望他成功脫身。單單這一點，《圈套》的設定已見希治閣的味道。希治閣的電影於漆黑的電影院最奏效，觀眾躲起來窺視劇中人，被勾起了躍躍欲試的犯罪欲望。好些戲「主角」明明為非作歹的，我們看着不自覺，反而渴望他化險為夷。
《圈套》的主角「屠夫」，說老實話要認同一點不難。飾演那個表面慈父、暗裏是連環殺人犯的，是帥佬Josh Hartnett，他演的角色叫Cooper。我沒有很緊貼Hartnett的演出，但近年印象最深的，當數他在《奧本海默》演科學家。骨骼怎的比從前粗大？架上眼鏡滿有氣質的。《奧》片中初初出場時認不出，再看才醒起：噢，他不就是當年《珍珠港》的帥哥？今天四十多歲了。世界真不公平，女星色衰愛弛，男星卻愈老愈有魅力。
後來才知道，Josh Hartnett一路走來，演過一些複雜、反面的角色。別的不談，單單是美劇《黑鏡》去年第六季某集Beyond the Sea，Hartnett與《絕命毒師》的Aaron Paul合演一對太空人。他們雖然身在外太空，但透過搖控像「阿凡達」的替身，繼續維持與地球的家人一起生活。故事引人入勝，情節去到末段，Hartnett的主角，慢慢顯露出性格可怖的一面。
這才發現Josh Hartnett的帥，細看有些令人發毛的細節，比如笑起來眉梢額角帶點邪氣。《圈套》預告片，早已向觀眾預告了，他的表情可以多麼狡詐。
諷刺在Hartnett演的Cooper，也真是個沒話可說的好男人。他的職業是消防員。對白縱使有提到，「屠夫」的行為異常兇殘，不止殺人還會把死者肢解。然而，全片從始到終，我們沒瞥見一張受害者血淋淋的照片。眼前的Cooper，英俊有型的好爸爸，對女兒千依百順。他的女兒Riley(Ariel Donoghue)十來歲，無牽無掛中學生，最大的煩惱來自與學校同學的不咬弦。Riley瘋狂迷戀流行歌手Lady Raven(Saleka)，Cooper二話不說為她弄來兩張演唱會門票。
Cooper疼惜女兒是發自內心的，《圈套》首半小時有不少父女對手的戲。女兒教父親講潮語，父親與她談起學校的不快事。觀眾很快察覺到，Lady Raven的音樂並非Cooper那杯茶。他這個年紀，躋身觀眾席有些格格不入。他手臂交叉胸前，環顧周遭瘋狂的少女歌迷，對刻下觀賞演唱會的「文化」(所有人舉起手機邊聽邊唱邊拍)，有點不以為然。但這些無阻他疼惜愛女，死心塌地的「陪太子讀書」。因女兒的快樂，遠大於自己的快樂。
一切本來好好的，要不是「屠夫」不知怎的敗露了行蹤，引來警察佈防，Cooper這天相信將有段難忘的父女回憶。可惜事與願違，Cooper只好左閃右避了。《圈套》前面一小時，我們就不停看着他的尷尬處境。在演唱會的觀眾席間來來回回，向女兒不停編造托詞或謊話，嘗試在不惹她疑心、不掃她興前提下，找出逃離演唱會巨大場館的辦法。
說起來或有些guilty pleasure，《圈套》的首一小時我看得相當享受。一來它有個誇張得有點荒謬的格局，夠奇觀又爽，沙也馬蘭好像要向八九十年代的荷李活片致敬。他與泰籍攝影指導Sayombhu Mukdeeprom(今年另一攝影佳作是網球片《挑戰者》)，甚至真的選擇以35mm底片拍攝全片。
《圈套》製作水平毫不失禮的，沙也馬蘭始終是個見慣大場面的資深導演。巨星演唱會非常逼真，做到像個萬人參與的盛會。老實說，分不清那些是實拍、那些後期電腦加工了，只見場館的人流眾多、表演的氣氛熱烈。FBI及警察人馬雜沓、裝甲警車一整隊浩浩蕩蕩的駛來，好不威風。《圈套》前段有些時候，會讓人覺得它像白賴恩狄龐馬(另一位希治閣信徒)或米高比爾炮製的驚慄大片。
主角Cooper受困場館，左右為難。演唱會舉行期間，敘事沒有離開他。他想方設法，有時更不惜加害無辜(皆為女性)。為了更使觀眾代入，對話很多時候直接用上Cooper的POV。比如他在場館內，兩度碰上女兒同學的母親(Marnie McPhail)。自身處境本來已夠煩，那母親還不斷為少女的芝麻綠豆小事嘮叨(好笑是該母親聲稱自己是個不好惹的人，內心的陰暗面會嚇你一跳)。又或是另一個詼諧的售貨員Jamie(Jonathan Langdon)，與Cooper對話時，也直接向着鏡頭。
打破反派不顧家不愛妻女常規
沙也馬蘭怎會想像出《圈套》的Cooper？一方面，秉承他過去對「多重人格」的好奇。人沒有絕對的好與壞，從來都是複雜多面的。尤其在當今連超級英雄片的善與惡都不再涇渭分明了。其次，沙也馬蘭或許要開開主流電影的「家庭價值」玩笑。從前常提到，荷李活片重視家庭、愛妻女或寵物的男人壞不到哪裏去，反派大都是無親無故的，《圈套》算打破了這個常規。
沙也馬蘭拍出《圈套》，還有另一出發點。我後知後覺，還是去到片末的演職員名單才發現，戲裏演紅歌星Lady Raven的演員，原來又姓「沙也馬蘭」。她演出之外，還包辦了全片的所有樂曲的唱作任務。那位叫Saleka的少女，全名Saleka Night Shyamalan，芳齡廿八歲。沒錯，她正是本片導演的千金，出道了幾年的創作歌手。《圈套》是她首次演出的長片，同時負責樂曲創作及演唱。
換言之，《圈套》這齣另類「父女情」電影，背裏由一對父女合作完成。有批評者怪責編導沙也馬蘭公私不分(國外評論真有人扯到《教父第三集》去)。戲外，《圈套》變成給女兒solo的大好機會，以後她無人不曉了。戲裏，她演Lady Raven，身為公眾人物、大紅人，面面俱圓。不論公眾跟前或私下，她都保持白璧無瑕、滴水不漏的完全個性。反觀另一個虛構的紅歌星，Kid Cudi演的Thinker，在後台就很臭臉，對工作人員呼呼喝喝。
沙也馬蘭不單把女兒角色寫得完美，他還親自登場讚許她。沙也馬蘭經常客串自家電影的(可也是受希翁啟發？)，《圈套》沒有例外。他演一名現場工作人員兼Lady Raven的親舅舅。舅舅口中，Lady Raven無得頂。
既然找來女兒演超級巨星，沙也馬蘭當然不甘心只讓她離觀眾遠遠的唱唱跳跳就算。《圈套》一個小時後，幾個主要角色離開了演唱會現場。那時開始，Saleka演的Lady Raven，有更多演技發揮機會。而且，她更是敘事第三幕中，化解困局的關鍵人物。
沙也馬蘭委以女兒重任 不算盲目
若不太陰謀論推斷，沙也馬蘭在《圈套》委以女兒重任，其實不算盲目。起碼她扮起巨星來似模似樣，創作的一系列歌曲動聽、有說服力，末段的內心戲也做得不錯。「沙家」有女初長成，為父的望女成龍心切，《圈套》不是特例呢。早前戲院不是有齣戲叫《窺探者》(The Watchers)麼？沙也馬蘭家另一千金Ishana Night Shyamalan當導演的處女作，由老父出任監製。
不是看罷《圈套》查查維基不知，沙也馬蘭一副「外父命」，與髮妻共育有三名女兒，今天個個都已亭亭玉立了吧。網上資料還說，Josh Hartnett何以被導演看中當主角？只因，Hartnett同樣是三個女兒的父親。
《圈套》沙也馬蘭找女兒當要角未必是壞事。Lady Raven的角色，與生父有也段難解的恩仇。這令她特別有方法去安撫Cooper的情緒。但《圈套》的敘事，自離開演唱會的現場後，劇力大打折扣是不爭的事實。Cooper不止要跟後生女Lady Raven鬥智，末段還有一場與妻子Rachel(Alison Pill)的對手戲。沙也馬蘭成也扭橋、敗也扭橋，扭着扭着有時失了分寸。Rachel表面上是個賢淑的家庭主婦，萬萬沒想到，《圈套》甫開始的天網地網，原來跟她敏銳的女性直覺有關係。
沙也馬蘭為影片加插了不少性別或種族的弦外之音。《圈套》一個機關算盡、孔武有力的白種男性，圍着他身邊的一系列關鍵人物，全為女性。另外的男角色對局面全沒影響力，並且屬於少數種裔(售貨員是黑人、被綁架的男人亞裔)。女性的形象與功能反而更鮮明：女兒、妻子、場館碰面的同學母親、他幻像浮現的已故母親，以及指揮圍召任務的FBI負責人、連環殺手專家Josephine Grant博士(Hayley Mills)。
沙也馬蘭找來七十多歲的資深演員飾演，Grant博士為全片最不尋常的選角。換了是別的戲，一定找個粗豪的漢子如Idris Elba之類的出任。偏偏，Grant首次現身，她從警車下來的背影，穿上FBI的外套，一頭白髮就叫人意想不到。Grants這個mother figure，最後果然與Cooper幻像中的生母融為一體。
Cooper為何當上連環殺人犯「屠夫」？《圈套》對白暗示，那多少與他的童年陰影、生母有關係。這固然是相當老掉牙的結論，卻因此也跟希翁的《觸目驚心》不謀而合。Cooper猶如另一個時空的Norman Bates，被母親可怖的陰影支配了一生。
多心的再想一想，沙也馬蘭把《圈套》拍來，除了要玩類型、享受駕馭大場面的滿足感以外，還有什麼作為父親的夫子自道？他潛意識好像借Cooper與Riley一對父女，寫他們感情極好，何等自給自足(前大段戲我一度以為父女相依為命，是個單親家庭)。一切本來好端端的，只因旁邊一眾女人(阿媽、老婆、三姑六婆……)，不知出於妒忌、佔有抑或什麼動機，從中作梗，壞了世間本來最和諧的美事。
當然，上述穿鑿附會的戲言，跟電影的優劣沒關係，也沒法挽回影片尾大不掉的缺點。但總的而言，《圈套》已是沙也馬蘭這些年最值得一看的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