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到用時：相聚一刻的凝思──讀李琴峰《倒數五秒月牙》
【明報專訊】台灣出身、自學日語的李琴峰，二十三歲時旅居日本，首次以日語創作，即獲日本群像新人文學獎優秀作，為台灣獲此獎第一人。《倒數五秒月牙》是她的第二本小說，屬半自傳體書寫。書中主角的壓抑，其實來自於各種內外在的壓力，也勾勒出人們在歷史離散與跨域文化的種種掙扎。
(1)故事發生在一天之內，兩個在日本念研究所的同窗，在好些年後的六月重逢，相聚於東京的餐室內，然後雙雙往放煙火，最後在月台上演了別離的一瞬。林妤梅是小說中的「我」，自台灣往日本留學後留日工作，而日籍同學淺羽實櫻倒於畢業後赴台謀生，及後一次交通意外認識了現任丈夫，婚後與祖翁(丈夫的爺爺)、翁姑、丈夫，以及丈夫與前妻生的兩個孩子住在一起。雖然五年不見，「我」卻一直未忘對實櫻的愛慕。女生說不出的情感是小說的主題，兩地的跨域文化亦作為小說的內在構想。
●開首引出小說的主題梗概，精要地說明小說的處境。
(2)「月牙」是小說的重要意象，在小說裏分別指涉實櫻的眼睛、擲筊和兩地的月兒。「我」一直認為淺羽實櫻的眼睛像月牙般美。在兩人別離之前，實櫻抬頭望向天空。而夜空中懸掛着一彎月牙。「我」向實櫻表示，「其實月亮並沒有缺口，只是看起來缺了一角而已」，並鼓起勇氣稱讚實櫻的眼睛美得像月牙，實櫻也靦腆地笑了。以月牙含蓄地表達愛慕與思念，不敢說破卻又希望對方得悉心意，成為二人之間的想像和傳遞。
(3)此外，月牙的形狀與中國傳統擲筊的筊杯形狀非常相類。擲筊過程中如兩枚筊杯呈現兩陽面或兩陰面，皆表示神明不答允所求，惟若然是一陰一陽則表示神明允許。台灣傳統以擲筊叩問神明解惑，文中實櫻就提及不習慣台灣的拜拜，令「我」憶起自小祖母在家拜土地公，反覆擲筊至神明首肯；與父母決裂被打，半夜逃家在寺廟擲筊求宿一晚。「我」與實櫻各自在兩地跨域文化中面對種種難以適應的現狀，亦導致兩人分別產生複雜的情緒。在充滿迷思與幻象式的生活中，「我」透過瞥看夜空中的彎月，那月牙的美態成為日台之間的想像和傳遞，「我」亦假設異地的人也同時在看「今時月」，作為「千里共嬋娟」的情意寄託。
●分析小說的重要意象，析論小說文題的意義所在，扣連小說的關鍵情感勾連。
(4)小說書題「倒數五秒」有如日劇式般的情愛。那發生在臨離別之時。「我在心中暗自做了個決定。下次睜開眼時，就轉身面向實櫻離去的方向——若實櫻的身影還在眼前，就把自己的心意毫不隱瞞地告訴她吧。」於是，「我」在心中暗自倒數五秒，如果實櫻在，就遞上老早準備好的書信。然後，小說在這裏完結，以開放式結局作為讀者的想像，在不捨與別離、有與無、暗戀與已婚、東京與台灣之間，以五秒倒數作為情愛的註腳。
(5)我們不難發現，《倒數五秒月牙》除了存有一般非虛構小說的特質，同時亦在着力處理眾多文化議題，小說的意圖和作者的關注都是顯而易見的。其中以同性傾向作為小說的重要關注，顯然是對社會既定存在的所謂文化意識予以抗衡。「口說的語言、居住的國家、工作的職場——雖然我已長至能自行決定許多事物的年紀，但仍唯有這件事是我無法自行輕易下決心」，這件事乃指個人在情愛上的取態與回應，甚而是個人對於已婚的實櫻那無法抵禦的情愛。基於我們相信甚至奉行傳統的戀愛觀，而有別於尋常的觀念，所有特殊意義除了不住面對世道的挑戰，同時會讓個人進入自我懷疑的情緒認知。於是，邊緣族群對既定觀念理所當然地產生不同程度的反抗，如李琴峰所說，所有寫作人都是異鄉人，在流動與既定之間，異鄉人將更確切地審視普世價值，而更加認定非普世價值的意義。
(6)從小說中所見，「我」發現實櫻有一些表情是「我」從未見過和無法想像的，就如實櫻也沒看過「我」所有的表情，不明白「我」的所有情感一樣。而事實上實櫻代表了普世的文化表徵，是正常且傳統不過的生命抉擇，相對而言，「我」從過去一直對同性的單戀，不單止是「從沒見過」，更可以說是無法想像的。固然，所謂沒看過的「表情」，也只是作者情感傾向上的顯證，其中作為性傾向的隱喻才是作者巨大的心靈洞穴。可以說，對於傳統與普世的價值，作者感到難以接受，「這『理所當然』才會令人無可奈何地寂寞、悲傷，而這種寂寞與悲傷，卻又令人覺得滑稽得無可救藥。」這種對待世界的態度亦可被視為小說的基調。
●探論小說最重要的主題意識，作者欲藉着小說所呈現的文化表徵，深入地抽取文本從而解說當中的意義。
作者在小說中關注同性取向，也是小說的故事原型所在。
(7)這次會面的時空很短，然而，作者在兩地的平衡空間向下挖掘過去，勾連了兩人的記憶，讓記憶說話。小說特別着重暗示日台的文化差別，雖然身處異鄉，但在對話中涉及種種原鄉的習俗與文化，身為原鄉的人固然非常理解。同時，兩人就如鏡像地在審視原鄉的今昔，又以異鄉的視角分辨身處異地的文化雜質。例如，兩人雖然在東京相聚，卻選擇了中國式餐館用膳，這是基於實櫻大學時期曾到內地陝西省西安交換留學過一年，為了回想那時光，這次難得的相聚就有了這個選擇。此外，實櫻回到日本後，所想念的為何竟是童年時期就學的地方？可以說，作者想呈現的是所謂文化意識的轉移。地域邊界所塑造的生活本質，影響我們的成長經驗，成長經驗又確切地在影響着後來的我們，人亦因而產生了各種模糊想像，且在還原個人意識和感受的過程中，着力地對抗傳統既定的觀念與想法。
●進而談論小說的其他主題意義，包括地域差異所帶來的文化意義，亦說明作者所重視的文化解讀方式。
(8)此外，小說特別提及「我」來自台灣彰化的陝西村，名字顯然是來自中國內地陝西，「這兩種記憶迥然不同，以至於我一時之間還不敢相信，這兩者竟是彼此接壤的。陝西村。悠長、緩慢流動着的光，與影，那恬靜而悠閒，卻也因此令人難以呼吸的時間之流。東京都與陝西村，在這兩者之上流轉的，彷彿是截然不同的時間」。東京是「我」現在身處的異鄉，回憶中的台灣陝西村，以及中國內地陝西的文化影響，原來地域之間是如此彼此接連，然而卻又獨立地在流轉。
(9)不單如此，語言的選擇與名字的寫法其實也有個人取向，例如實櫻對於自己的名字以日本語、簡體中文還是繁體中文書寫有着不同的感受，而她最喜歡的是日本語的寫法。這裏要說明的是，「名字」固然有如個體生命的專屬，是不可逆轉的。然而，成長經驗所帶來的文化覺察又是另一回事，地域之間雖然存在不同文化，然而在距離與想像之間，「我」和實櫻卻又心甘情願地在接受當中的不同。
(10)除了小說所要呈現的主題意識，李琴峰慎思細密的情感演繹也是如此精彩。小說的敘事方式主要透過「我」的內心獨白，來鋪設這段情愛中不斷流動的情緒。李琴峰的文字節制而冷靜，在平白中展現了情緒複疊，以抽離的距離環視世界的種種價值，就如書中的「我」兩次寫七言律詩來抒發對實櫻的心意。村上春樹說：「剛剛好，看見你幸福的樣子，於是幸福着你的幸福。」然而，對於得悉實櫻生活幸福但偶有情緒不穩的「我」來說，正是完全相反的，「這種寂寞心緒肯定是來自無法誠摯為實櫻幸福感到歡欣的，自己彆扭的性格。」實櫻的幸福不是個人所關注的，更不是個人希望看見的，皆因「我」期望實櫻的幸福最好落在自己的身上。
(11)李琴峰創造了那段短暫的佔有，在兩人點起煙火的唯美瞬間，日劇式的花火愛情被燃起，似乎是「我」的心底最根本地抓住情愛的表示。「但我仍不想放棄。我只願能把短暫的夏夜尾巴，盡量地拉長再拉長。在明天到來之前，在兩千公里的海洋再次將我和實櫻分隔兩地之前，我想好好珍惜與實櫻待在一起的這個短暫瞬間，像以雙手圍住燭火細心呵護，以免被風吹熄那般。」然而，說到底這種情感的表現是如此複雜且又難以表述，「若能不透過語言就將情感從自己體內掏出，直接讓對方看到的話，那該有多好。」感情的流動在所愛的人面前，原來就是如此不可理喻，卻又如此真實地存有，是單純且巨大的。
●分析小說的表現手法，冷靜中呈現變化。又特別說明作者藉着「我」展現情愛的敘述方式。
(12)「虛幻而短暫的擁抱進行之際無需言語，但彼此放手之後自然造訪的一瞬靜默，又帶來了另一種尷尬氛圍。」情愛的若即若離全在於自己，縱然對方沒有真實確切回應。然而，「我」對實櫻長久以來的愛，說到底沒有幻滅的火苗，對同性追求的批判也完全無法消融，李琴峰的確在引領讀者重新審視情愛、地域與文化，藉着一天短促的重遇，接引我們的感官，幻入文化再思，重新理解簇新而具變化的想像與可能。而文字作為媒介，李琴峰說：「之所以能存活至今，我仰賴的是知識與文學的力量。」那就讓文字自說自話，開墾出更多無法限制的意義來。
●以結語分析作者的想像，除了展示種種可能性，更以文字作為表現力量的根源。
圖•Jorm Sangsorn@iStockphoto
文：陳志堅
(香港中文大學和香港城市大學客席講師，中學副校長 創辦有聲書平台「SyuSing書聲」。著有散文集《時間擱淺》、小說《離群者》、《無法預知的遠方》等)
(本網發表的作品若提出批評，旨在指出相關制度、政策或措施存在錯誤或缺點，目的是促使矯正或消除這些錯誤或缺點，循合法途徑予以改善，絕無意圖煽動他人對政府或其他社群產生憎恨、不滿或敵意。)
[星笈中文 第13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