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搜查官:物哀 為物所動
【明報專訊】生命當中,若我們遇上逝去的人、消失的風景,總會不由得心生悲哀。「哀」看似只是一種消極、負面的情緒,然而其可否有不一樣的涵義?當櫻花飄落、葉滿長街,凋零的景色除了「淒清」,可否有另一種可能──「淒美」?以下將會跟大家簡介《物哀》一書中作者對於「哀」的理解。
【不限悲哀 亦代表喜悅】
書中的第三章提出了「知物哀」的概念。何謂「哀」?在日本《古今和歌集》的〈假名序〉出現過「歎雲霞」的用法,這種感歎後來被寫成了漢字的「哀」。一般而言,我們以為「哀」只有悲哀的意思。然而,日語中的「哀」本亦可有見物「感歎」的意思,相等於「啊」和「唉呀」。作者指出,漢文中的「嗚呼」,就是「哀」。當我們置身於花前月下,感歎景物的美好,便或會不期然地發出「啊」、「唉呀」的感詠。直接將這一份感動表達出來,便是「哀」的根本。故此,「哀」的意義不僅限於悲哀,亦可用於傳達快樂和感動。
那麼何謂「知物哀」?作者引述《增補本居宣長全集》第七卷說明:「人無論何事,遇到有所感動的事,要用有所感動的心去感受,這就是知物哀。遇到感動的事心卻無所動、無所感,就是不知物哀,是無心之人。」遇到值得感動的事,便由心而動。究竟「哀」與「心」的關係是如何的?作者以《古今和歌集》的〈假名序〉說明更多:「和歌以心為種,長成千萬言語之葉」、「人生在世,諸事繁雜,心有所思,眼有所見,耳有所聞,必有所言」。我們的心靈就是面臨世情的眼睛,世事萬變,思緒便隨之而變,故有「知物哀」之心。遇到快樂的事,而懂得快樂;遇到悲傷的事,而懂得悲傷,便是斯心。
作者又提到「知物哀」之心實有深淺。若我們無法洞悉物的喜或悲的本質,內心便沒法高興或悲哀。心無所寄,反映了對事物理解淺薄。作者引用了《增補本居宣長全集》第六卷指出「人優於眾生,能知事之心,能知物哀」。可見我們對事情認知的深淺,與我們「哀」的深淺亦有關聯。那麼,深刻的「哀」有何特點呢?
【源於感動 自我的改變】
於第四章,作者嘗試對「深刻」有以下的解釋:「第一,感情是一種純粹的自我體驗,具有足以動搖自我的強度;第二,在這樣的體驗中,自我會沉潛在它的動因中,作安靜的諦觀、反省,也就是一種內向發展的深度。」可見,有深度的「哀」是關乎「知性的反省」及「自我的改變」。在「物哀」的感情體驗中,「知」與「情」相互緊密結合。作者引用了《石上私淑言》指出,「哀」源於「感於事,動於情」,是一種自我的被動狀態,與憎恨、嫉妒、憤怒這類以人性本能發動的「動」並不相同,擁有後者情感的人均是「不知物哀」者。有趣的是,我們對於愉快或有趣的感觸並不深刻,對悲哀、憂傷、思戀等一切不如意的感受,卻不由得刻骨銘心。
那麼,怎樣的「哀」才是帶有美感的呢?作者認為,哀之所以為美,其與心理學中的「快樂之痛」、「苦中之樂」或「憾事之樂」有關。他指出人會因自己的痛苦而產生快感,而此乃為「哀」轉化為「美」的媒介條件。「哀」融合了所謂「知物之心」(直觀)與「知物之哀」(感動),發展成純粹的美學意識。故「哀」之為美,不是以感情本位而成立的,其轉化為美感體驗的條件包括了一定的客觀性。
在第八章中,作者提及到美的本質,是帶有「崩落性」或「脆弱性」。日本美學有一種說法,令人認為日本人相當追求稍縱即逝之物,尤以櫻花作為象徵。這種「崩落性」、「脆弱性」主要來自於自然美的體驗和反省中,自然物的美性質上是不穩定、流動的,亦具有易動、易滅的性質,使得人們,尤其是浪漫主義者,對精神世界中「美」的「脆弱性」極其敏感。
【「物哀」與文憑試指定篇章】
「知物哀」實是物、人、情之間的關係,與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篇》中的「物色之動,心亦搖焉」相似,「人」邂逅「物」,「人」在「物」中,以「情」回應,「情」動於「心」,以「文字」呈現,這就是「文學」。文憑試的指定文言篇章中,或深或淺地體現了這種情懷,但所哀的並不局限於「物」本身,更多是透過哀物,表達另一層次的哀思。
《聲聲慢.秋情》
李清照在《聲聲慢.秋情》中,雖以尋覓起興,而飛雁南來、滿地黃花及梧桐秋雨,卻真實地憾動詞人,發出懷人傷時的感嘆,哀物同時,借物自哀,最後發出「怎一箇愁字了得」的喟歎;詞人另一首作品《一剪梅》中的紅藕、雲、雁、花月流水,更使詞人極言:「此情無計可消除。」如此哀情,借物作意象及聯想,抒發所想。
〈岳陽樓記〉
前文提及「物哀」有深有淺,強調沉潛及內向發展的深度,發而為文,應是一種情感的節制。范仲淹〈岳陽樓記〉中談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別錯認這是對「物哀」的否定,反而是另一種投射,他實在是肯定了人必會在春和景明之日,其喜洋洋者矣;必定會在霪雨霏霏之時感極而悲,故不以物而悲喜才顯得可貴,才顯得這是仁者的「至聖之心」的追求──要將悲喜節制有度,範圍在江山社稷、百姓福祉之上。
〈始得西山宴遊記〉
「物哀」的主體為「我」,一切哀愁哀思,皆由「我」而起,前文所述有深度的「哀」是關乎「反省」及「自我改變」,〈始得西山宴遊記〉中將「物哀」推至極致,人在物中,反將自我消解。柳宗元登西山前,恆惴慄;登西山後,則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將自我的主體混和在客體之中,物哀之深,以形骸和情感的改變呈現。這一種「哀」的狀態即使不如悲慘而逝的「美」,卻可以是一種曠達而超脫的「美」。
●基礎題
問:你認為《山居秋暝》的作者王維有「知物哀」之心嗎?
答:有,「哀」不僅限於悲傷,亦可指感歎。當王維看見山中美好秋景,他寫下了「王孫自可留」。那留於山中的隱逸憧憬、對山中生活美好的喜愛,就是他有「知物哀」之心最好的憑據。
●奪星題
問:生活之中,「知物(哀)之心」如何讓我們體悟生活的美好?
答:「知物之心」,即有感知「物哀」的心,能讓我們對外物產生感動、喜悅、哀傷或憂愁。能夠感知外物、對物移情是我們生而為人的可貴之處,是我們異於禽獸的原因。有了知物之心,我們才會為花瓣飄落而憐,才會為嫩葉初生而樂,才可與外界緊密連結,才能注意到它的美。
■文:陳嘉豪 -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學士、碩士畢業。現為中學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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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1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