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到用時：人生况味──讀徐國能《第九味》
【明報專訊】因着香港中學文憑試，這一代皆認識台灣作家徐國能〈第九味〉。健樂園固然是作者父親的心血，曾先生和趙胖子也鮮活地在文章中呈現，就像不經意地成為了這一代人的共同長輩。然而，若以〈第九味〉與〈刀工〉對讀，除了更具體地呈現父親的形象，更重要是從中展現了作者的哲思，可以說，這種對生命留白的察覺與聚焦就是全書的基調。
生命的 定調
〈刀工〉所見不單止是父親對生命的演繹，讀者更可讀出父親經歷一生的思考。從父親的一生，可以發現生命不斷經歷有意義，也經歷所謂無意義。就像在文明僵局中設法尋找出路，尖削的探尋有時不見得帶來安穩，神態自若地面對有時卻感自在。世上的人很容易在喧譁中疲憊，在紛聲中迷失，然而父親在談論用刀時說：
//殺雞用牛刀未嘗不可，但殺牛卻無用雞刀的可能，大才可以小用，但小才卻萬不能大用。//
「父親的說話」不單止是庖膳之道，人生也如是。大才小用是父親的親身體會，小才大用是父親耳聞目睹所及，可以說，〈刀工〉是以父親的刀法作為說話點，實質上要說明的是父親的哲思與追求。
徐國能也將父親如何自我解嘲書寫出來。若並讀〈第九味〉與〈刀工〉，父親是如何從創辦至頂讓健樂園，其中沒有世故譏誚，亦並非羅愁綺恨，作者在夾敘夾議的陳說中，將「父親的體會」娓娓道來，父親最大的遺憾就在健樂園，然而，父親在意念流淌之間說：
//健樂園的失敗反而是他人生境界的一次拓展，是一種福緣。//
這種對人生起跌的感慨雖然平淡，卻悄悄地顯出崢嶸。徐國能筆下的父親角色總是血肉地在說故事，似乎無法分化、複製，何等獨有。
如此，作者筆下的父親形象是否因而擴充或伸張呢？似乎沒有。作者也毫不忌憚，把父親生命逐步走向邊緣予以呈現，除了健樂園，父親的遺憾似乎亦在於所謂刀工之名，刀工愈高，一生也因「刀」而成了精湛技工，卻沒有機會成為大廚，這是父親的憾。中國傳統重視師承，特別是父承子繼，然而，父親對作者想學刀工的態度是──「教我廚藝，卻不准我拜師」，父親反其道而行，就是不想兒子走自己的舊路，所謂「君子不器」，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故此，要出人頭地，父親自有「父親的教導」。是的，當人飽經生命蛻變，知道怎樣愛，如何愛，愛什麼，和不愛什麼。想不到父親對自己存在着這種難以言狀的感慨，惟對作者竟有如此重新孕育的契機。
台灣飲食文學作家焦桐在書中推薦序寫道：「你的飲食話語頗具特色，除了滋味中帶着俠氣，又經常能通過庖膳，給出悟境和智慧。」父親的說話、父親的體會和父親的教導，除了發現父親怎樣在作者的生命中注入沒有聲息的省思與向度，讀者亦可從中體會人生的况味與雅淡。
生命的 道路
既然父親示範了怎樣經驗自己的人生，而作者總要走自己的道路。徐國能是學者，也是作家，這是他要選擇的一條道路。
文學有時在探問生命本質的問題，然而文學的內涵與底蘊必須先有生活經驗，才可回來以文學印證生命的跨度，我們閱讀張愛玲的小說自然會明白。或者說，正正因為生命懸空，拐彎抹角，不暢順的人生，才是真實，台灣小說家童偉格在〈假日〉中說：「路它怎麼自己就沒有了。」更深刻地說明了路之有無，反正就是無常與無奈。然而，人生有時不基於偶然，我們自己反而可以刻意走一條迂迴的道路，在複雜崎嶇的道路上瞎走一遍。徐國能〈繞一條比較遠的路〉說：
//在我們的生活裏，必然存在着兩條路，比較便捷的，比較迂遠的，時間追趕我們，生命匆匆，我們總是奔馳在便捷的那一條路上，永不止息……然而能在平凡的日子裏，經常悠閒地繞一條比較遠的路回家，那不啻是一種福緣，更需要勘透人世的深智廣慧。//
徐國能展示的是一條經自己走出來特別的路，既非大眾選擇，亦非來時路，然而，其中能體會與接受的必然更加獨特與耐人尋味。
生命的 失落
然而，我們都會在人生的道路上面對缺憾、遺忘與失去，雖然痛極無言，然而徐國能的書寫就是能夠把情緒空間化地處理，藉着對生活的敏銳，盡可能回溯滄桑，亦處理失去。〈街角的冰淇淋小店〉以小品式書寫作者怎樣喜愛冰淇淋，和作者與太太在一家店裏吃冰淇淋的故事。那次和太太跑進冰淇淋小店，作者不但沒有被冷凍的冰淇淋刺激味蕾，反而，作者說：
//馬路上穿流的車潮，室內震耳的喧譁，像是一座陷落在搖滾樂團手中的古堡，正商量着入夜後的慶功，旁邊的人不是在品嘗冰淇淋，而是在急切地推銷一種商品，或是努力說服別人購買一種服務，我們終是黯然地離開了那小小的窗邊，像遺失了往下一站的車票一般，心情不知放在哪裏才好。//
冰淇淋小店的空間設定裏，作者訝異眼前根本不是一直認定了的輕舒，反而商品化的營銷方式切實地令原有的感知改易，甚而驅使作者遺忘了最初是怎樣的美好，就如197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智利浪漫派詩人聶魯達(Pablo Neruda)〈今夜我可以寫出最哀傷的詩篇〉所言：「愛是那麼短，遺忘是那麼的長。」面對可視化與資訊氾濫的時代，輕易遺忘如給蚊子咬一口然後痊癒，在隨意被取代的思緒間，我們都會無意識地忘記。然而，我們怎樣面對這種遺忘的風尚？台灣作家朱天文曾說：「我用書寫，去抵住遺忘。」徐國能寫下本文，大抵就是朱天文的意思，以文字對抗遺忘。
生命的 出路
故此，徐國能最終決定投進文學的領域，以文字作為處理個人情理與傷痛的方式。但讀文學的人總會問一個問題，到底文學有什麼用？徐國能〈荷盡菊殘〉探問的就是這方面。內地作家莫言：「文學最大的用處，也許就是它沒有用處。」這是無用之用的意義，還是文學根本沒有什麼作用？轉個角度，或者可以說，文學到底有什麼價值，抑或在什麼狀態下存在價值和意義。
文學的作用，必然與人的內在情感處理相關，如果沒有文學，我們無法閱讀卡繆(Albert Camus)《薛西弗斯的神話》如何剖析人生的無限循環，也無法閱讀卡夫卡(Franz Kafka)《變形記》如何控訴被物化的人類。誠然，法國哲學家薩特(Jean-Paul Sartre)會問：「對於飢餓的人們，文學能頂什麼用呢？」這是場域與處境的考慮，文學書本不能用以進食，然而，對於飢餓的人，文學是引起關注與質疑最有力的方式。坦桑尼亞裔英國小說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納(Abdulrazak Gurnah)於2021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一直追尋和發現顛沛流離、被遺棄、孤獨寂寞的人，藉寫作關注這群人的需要與可能。這就是文學的價值。
然而，文學最根本要探問的，就是自己到底是誰的問題，我所關注的是什麼，世界可以將我怎樣？我又可以怎樣自處。捷克裔法籍作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說：「我們應當更明確一點，所有時代的所有小說都關注自我這個謎。」文學就在於把「我」這個寫作背後的自我物象好好解釋一番，從而能自我圓滿。當我們在離別之時，常會有捨不得的情懷，惟徐國能在文章說：
//人生始終是在別離中度過以及完成的，「惜」字也許是可惜那些美好的結束，但何嘗不也是同時意味着珍惜更多美好的到來？//
文學就是有這種自我圓足的功能，這就是文學的價值和意義。
焦桐說徐國能這本書的主題是「感傷懷舊」，《第九味》何以感傷，怎樣懷舊，大概就是發掘了平凡的人生况味。「人生的滋味，尋常味道的不尋常，平凡人有其平凡樂趣，自有其甘酵的真味。」
文：陳志堅
(香港中文大學和香港城市大學客席講師，中學副校長 創辦有聲書平台「SyuSing書聲」 著有散文集《時間擱淺》、小說《離群者》、《無法預知的遠方》等)
圖•Benjavisa@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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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08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