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為生活找一個比喻
【明報專訊】生活千頭百緒,人與人的牽扯、事與事的糾纏,總是不容易說得清楚。從那些瑣碎嘮叨的日常場景中,我們通常只記住一些情緒,隨年月積聚,無從消解。詩人則會從情緒塈鋮鴩蒛擗妒哄A像一枚子彈穿過層層細節,命中我們,從彈孔望出去,就能看見生活以外的風景。
香港詩人陳李才擅長寫生活的細節,從具體的實物,延伸出對生命富有哲理的思辨,例如他較為人熟知的〈只不過倒下了一棵樹〉,從路邊的伐樹工程為起點,以消失的樹和曾經存在的樹作為對照,在空間「有」與「無」的變化中,點出記憶的脆弱,但同時擁有抵擋消逝的韌性。今次我們一起讀的這首〈沙漏〉,情感和處理手法則更為細膩幽微。
我在清洗碗碟
狹小的廚房,門半開
看見不完整的她
門上月曆是新的
日子是舊的
手上結疤的地方
昨年或者更早
已忘記皮膚
如何像乾掉的油漆
無聲剝落
有時候電視代替我們說話
談著別人的生活,還有世界
未解的糾紛
凌晨一時
黑暗開始成形
於睡房
我總習慣把手放她枕下
她總轉身靠近我
像倒置的沙漏
詩作出現的兩個人物「我」和「她」,不難看出是戀人關係,而且一起同居生活了不短的時間。〈沙漏〉的第一節描述,就為全詩想表達的情感,以及二人的關係做了微妙的定調。「我」在用餐後,清洗碗碟,從門縫只看到不完整的「她」,暗示二人之間若有若無的疏離和互不了解,而他們身處狹小的生活空間,日子被緊緊扭在一起,同居生活日復如是,新的月曆並未帶來新的期昐。
如果我們用靜止鏡頭的概念讀〈沙漏〉一作,首節給了讀者3個短促交接的畫面,「我」在清碗、不完整的「她」、門上的月曆,就成功鋪墊出敘事氛圍。以此路徑讀下去,第二節則聚焦在一個鏡頭:手上的結疤,並且停留良久,讓意象持續發酵。疤痕是一個易於引起聯想的意象,可以觸發感受和記憶,看見別人結痂的傷口,我們總會忍不住好奇:是怎樣弄傷的?是什麼時候弄傷的?如果傷口是自己的呢,就免不了想起痛楚。〈沙漏〉則伸展這種特性,「手上結疤的地方」已經成為了舊患,遙遠得連感受和記憶都丟失。不管結疤是在「我」(自己)或是「她」(別人)的身上,所有情緒都被日子磨得只剩下淡淡的痕[。
第三節則是一個沒有人的空鏡頭,畫面中活動的「人」都只是電視堛漱H物,他們談論別人的生活和世界的糾紛,代替「我」和「她」說話。這一節是全詩疏離感最極致的地方,有最多的聲音、最多的事情(劇情)、最多的「人」,卻更強烈折射出電視機外面,詩作鏡頭沒有拍到的真實世界所凝固的寂靜。
倘若熱鬧過後總會使人失落,〈沙漏〉在平靜情緒壓抑到盡頭時,也給我們一點溫暖的迴響。「凌晨一時/黑暗開始成形/於睡房」,簡潔有力地交代時、地、事,不同於前面幾節有點模糊的生活場景,詩人給了我們具體和動態的畫面,二人也首次完整地出現在詩作中:「我」習慣性地把手放「她」枕下,而對方也習慣性地轉身靠近,最後是一個蒙太奇鏡頭,把「她」的姿態和倒置的沙漏疊在一起。雖然這堛熔虒`也是日常習慣,本質與前面的洗碗看電視沒有太大不同,但這種戀人間的默契和關顧,卻處理得內斂動人。全詩最有力的地方,也在於收結「倒置的沙漏」,既是視覺的聯想,在概念的連結上,沙漏象徵時間消逝,也與前述的意象緊密黏合,詩人為生活找到一個精準的比喻。但最重要是「倒置」的形容,因為在「我」的眼中,睡茠滿u她」正正有逆轉時間的能力,使平庸日子變得不那麼行禮如儀。再次重讀這首詩,頭幾節那些柴米油鹽的生活,可能也從不使人沮喪。
■作者簡介
韓祺疇--現修讀台灣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所創作組碩士(M.F.A),曾獲台港兩地文學獎,出版詩集《誤認晨曦》
文:韓祺疇
圖:LightFieldStudios@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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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6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