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可能是史上最短的詩——北島〈生活〉

[2022.12.07] 發表

【明報專訊】好的詩作往往像匕首，只需要一行句子，甚至一個字詞，就能直擊痛處，入骨入肉。中國當代重要詩人北島(趙振開)今年6月出版了自傳體長詩《歧路行》，寫了11年的時間，回顧自己的一生。在多年以前，北島卻是以短作去概括生活，寫了一首可能是史上最短的現代詩。

網

——北島〈生活〉

引用的詩沒有錯誤，印表機也沒有漏印，〈生活〉全文確實只有一個「網」字。我們理解這首作品時，其中的趣味和詩意的精妙，就建立在題目「生活」與詩文「網」這兩組意象和概念之間，如何被跳躍又緊密地連結在一起。最有趣的是，這些想像並非只有單一的解釋，更有不同的路徑：

【1】詩人在形容蜘蛛的生活，就是不斷在織網，然後在上面等待獵物。

【2】描述一個紡織工人的日常重複工作。

【3】我們生活中會看見不同的網，並且被它們包裹起來，例如是衣服針織的孔洞、街巷大樓的鐵絲網。

【4】腦部細胞的網狀結構，維持身體的日常機能運作。

【5】人與人之間纏繞不清的關係網絡，諸如你喜歡他、他喜歡我、我喜歡你、你討厭我等。

【6】一尾在海裏的魚，平淡生活裏遇上的驚喜，以及生命中最後看見的致命物品。

【7】在現代科技社會，人類活在無處不在的互聯網絡裏，我們可以隨時找到蜘蛛的圖片、紡織工人的紀錄片、身體細胞的科普知識、與喜歡和討厭的人即時聊天對話、網購一尾冰鮮魚、閱讀北島的詩作和他一輩子的經歷。生活的網一方面張得更大，把遙遠的人們黏在一起，另一方面也讓我們被各式的「網」所隔絕。

【8】以上皆是。每種的解讀路徑各自都像一條線，被一首關於「生活」的詩匯聚起來，形成一張網。

前述幾項是筆者用15至20分鐘，所想出有關這首詩的解讀方法。在思索過程中，我們正正可以借助「網」這個關鍵字，重新檢視自己的日常，以及在這些不斷遷移的世界中，有些什麼特質是恒定不變的。當北島嘗試書寫「生活」這個巨大虛無的概念時，他選擇了一個看似具體的詞：「網」，但他的精明之處，在於明白到「網」既是實體形狀和物件，同時也有顯著的特質，以及一定模糊指向。

「網」帶有孔洞，雖然不是強硬的隔絕，但也有約束、捕獲的意味和用途，這本身就擁有某種明確的張力——讓網中物看見自由的風景，但也從此失去了自由的權利。「網」的模糊指向則是由於它能指涉不同領域的事物，生物科學的用詞、都市規劃、社會人際關係、電子科技等，如此意涵豐富的意象在形式獨特的「一字詩」便得以成立，並十分有效。現代詩沒有古典詩詞嚴謹的韻腳規律，聲調平仄自有其美，但迷人的詩意並不是誕生在格式裏，而是誕生在詩人看似鬆弛，其實十分縝密敏銳的內部邏輯中，才會讓詩作在可解與不可解處，拓展讀者的感受和想像。當然，好的作品與壞的作品之間，有時只是一線之差，但今日若有人借用類似的格式和音節，寫出一首〈生活〉：「忙」，我們也能指出這與北島的作品到底相差在那裏了。

在文本以外，回看〈生活〉，這或許也是北島的自我寫照。早年由於政治原因流亡海外的北島，直到2007年開始於香港中文大學任教，才定居下來。這些漂泊於不同地域的生活路線，大概也是一張雜蕪、充滿哀愁的網。

■作者簡介

韓祺疇

(現修讀台灣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所創作組碩士(M.F.A)，曾獲台港兩地文學獎，出版詩集《誤認晨曦》)

文：韓祺疇

圖：kool99@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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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第6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