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遷移：忠孝之間——中式道德難題的孔孟解答
【明報專訊】申鳴的故事不完全符合史實，更早版本見於比劉向略早的《韓詩外傳》，該書不少故事，主人公身陷忠孝衝突的道德困境，「且加厲而為悲劇性之進退維谷，生死以之」(錢鍾書《管錐編•毛詩正義•四牡》)，申鳴是其中之一。情節不難理解，但要讀得深刻，則須思考：十六篇哪些篇章與申鳴故事有關？更重要是，孔子和孟子也認為忠、孝兩難全嗎？孔孟如何為這道德困境解惑？
■解惑一 忠，非忠君，乃盡己
《論語》出現過18次「忠」字，首次出現在十六篇所選《學而》一則：「君子……主忠信」。忠指什麼？
孔子學說乃仁禮合一，仁是最高的美德，這美德在不同情境，有不同表現，如禮。除禮之外，還常表現為忠和恕，曾子甚至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老師的道理，忠、恕罷了)。宋代大儒朱熹對忠恕作了最經典的解釋：(圖一)
諸葛亮在〈出師表〉推薦群臣，不在於他們服從劉禪、諸葛亮，或劉備，在他們不懈於內、忘身於外，所以忠。
中國儒家傳統從不認為，忠是盲目服從君王、對君王毫不異議，否則十六篇一半以上作者，包括諸葛亮算不上忠臣！「愚忠」與盡己沾不上邊。《三國志•邴原傳•注》便記載了一個戳破忠君偽命題的故事：
有一次曹丕宴客，問眾賓：「如果君王和你的父親都患了重病，你有靈丹妙藥一顆，只能治一人，應救君王，還是你父親？」眾說紛紜。名士邴原在座，不插話，曹丕問他，邴原生氣說：「當然是父親！」
忠孝不能兩全在這裏是偽命題，忠，非指忠君，而是盡力做好職責，助君王治國，造福百姓。故事不涉盡己之事，這情境下，根本沒半點忠孝矛盾，所以邴原認為毫無懸念孝親是唯一考慮。
■想一想
身為學生，忠是什麼？
■解惑二 忠孝，非公私之爭，乃美德親疏之別
十六篇曾探討社群公義與個人私情之間矛盾：
克己復禮為仁。——〈論仁、論孝、論君子〉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魚我所欲也〉
以先國家之急而後私讎也。
——〈廉頗藺相如列傳〉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岳陽樓記〉
毫無疑問，個人一己好惡、感情私慾，必須讓路給社群的公益道義，因為理想而言，社群的公益道義，能最盡量地保障每個人的好惡感情私慾。申鳴故事中的忠、孝矛盾，也常詮釋成公義與私恩的衝突(錢鍾書引鄭玄《毛詩箋》語)，是耶非耶？
人之所以為人，在於與生俱來對別人乃至一切生靈的同情心，這是人性本質，是最高的美德，孔子稱為「仁」。大家在十六篇學習過儒家的仁學，在不同情境，仁表現為不同形式的具體美德(見圖二)。
■解惑三 忠孝之間，忠非無條件佔優，務求兩全之計
孔子和孟子都親自說過忠與孝矛盾的故事，還提出解決方案。
親親相隱(孔子)
葉公告訴孔子：「我們有位正直的人，他父親順手牽羊，偷了羊，他便告發父親。」孔子說：「我們的正直有些不同：父親替兒子隱瞞，兒子替父親隱瞞，也有正直之處。」
(《論語•子路》)
竊負而逃(孟子)
桃應：「舜是天子，假如舜的父親殺了人，法官該怎麼辦？」
孟子：「逮捕舜的父親。」
桃應：「但舜不阻止嗎？」
孟子：「舜怎能阻止？逮捕歸案，有理有據。」
桃應：「那麼，舜又當怎麼辦？」
孟子：「舜該拋棄天子之位，背負父親偷走，逃到天涯海角，愉快地生活下去，忘掉做過天子的事。」
(《孟子•盡心上》)
親親相隱、竊負而逃兩個故事，自古爭議不斷，這裏長話短說。即使面對忠、孝矛盾，孔孟猶力爭兩全：
一定不像法家，只站在統治一方，無條件維護忠，抹殺倫理的價值。
也不走向另一極端，視倫理大過天，必承認偷羊、殺人皆罪過，絕不文過飾非，若被捕伏法，得坦然接受，即使貴為天子，也不得阻撓司法。
不過，在忠和孝碰撞的空間中，孔孟努力尋找對雙方傷害最小的界線立足。父親犯錯，兒子豈止於消極的不主動告發而已，還須積極作為，或賠償物質損失，並確保父親不再犯，甚至放棄一切，在權力之外的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隱姓埋名，一無所有，了此餘生。
親人知道先機，自當制止，若有傷害性，如虐待，又制止不了，只好轉介甚或大義滅親，不容生靈倒懸，是符合人性的界線所在。
回到申鳴故事，注意背景部分的細節：
1. 楚王找申鳴為相，申鳴最初拒絕，他的計量是：當平民，對楚國的責任遠低於楚相，忠孝之間，界線仍留給孝親很大空間，未至赴國難犧牲的地步，忠孝仍可兩全。
2. 申鳴父親不了解，只見功名利祿，看不到申鳴眼中忠孝界線另一邊的職責。申鳴盡了孝，見志不從，勞而不怨，遂父願當上楚相，等於父親同意改變界線的位置。一旦國難，申鳴有責在身，唯有盡忠，別無他途。
忠孝衝突原可避免，忠孝本可兩全。如果申鳴未經全盤思考，輕率就職，父親因自己而死，則罪在申鳴。現在是申鳴父親害死了自己，逼死了兒子，還扼殺了忠孝兩全的可能和理想。
學十六篇，必須學習其中仁學，這故事幫助我們對仁學有更完整理解。
■想一想
有古人認為這情境下忠孝仍有機會兩全，與〈廉頗藺相如列傳〉用計相似，你認為有何辦法？
(下期10月18日揭曉)
文：林葦葉
(香港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研究範圍包括中文閱讀教學與評估、香港少數族裔學生中文學習、中文教育網絡分析應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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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07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