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無怨不成夫妻——織田作之助〈天衣無縫〉
【明報專訊】執筆之際，俄烏戰爭仍然膠着，大部分人應該都希望戰事早日停止。和坂口安吾一樣，織田作之助同屬無賴派，作品多發表於二戰時期，面對日本軍國主義的高大而空洞的口號，他以富於溫暖人情的作品喚醒人心，反映庶民生活平凡而動人的一面。本篇〈天衣無縫〉描述一女子相親到結婚的過程，全文善用第一人稱獨白體的效果，呈現幽默的文風。
■小說撮要
小說主人翁——適齡待嫁的24歲女子，不情不願地準備去相親，她述說着多麼厭惡相親對象的長相；尤其相中人那副眼鏡，不論款式和戴法，都顯得非常落伍。想到自己也被人說是醜女，才免為其難赴會。
相親當天，她精心打扮，心情雀躍，口裏說厭煩，別人卻說她難掩興奮。怎料那男人竟然遲到一小時，理由是不好意思推卻同事邀約喝酒，推測他個性膽小，不知道如何拒絕別人，恐怕不宜交付終生。相親的時候他又聽錯她的話，整場會面就從尷尬的氣氛中結束。
會面過後，對方來信說，對她十分滿意，令她樂不可支，這種快樂令她羞愧起來，驚訝於自己的態度竟然來個180度轉變。她開始說服自己：那個男人牙齒潔白，笑容高貴。她是平生第一次被人稱讚欣賞，開心得整夜都坐在牀邊照鏡子看到深夜。儘管後來她知道對方其實因為喝醉而沒看清她的長相，只基於責任提親，她也就一邊發怒，一邊繼續辦訂婚的事宜。
舉行結婚儀式前，他們見面幾次，其中一次相當滑稽。他約她去看淨琉璃(一種日本傳統木偶劇)，他不但又遲到一小時，而且該演出已經結束，更搞錯演出者的名字。他們只好改看相聲，氣氛一點也不浪漫，回家的時候，她不好意思說自己肚子餓，而男方也沒有帶她去吃晚餐，她對此頗有怨言，怪他不太體貼。
隨後的約會，他帶她去吃高級料理，結帳的時候，他居然帶不夠錢，要她補貼，她想到一個月後將跟他結婚，不禁悲從中來，後來得悉，他把父母為他準備的錢都借給朋友了。原來由京都高等學校開始，他就有仗義疏財的習慣，就算無錢也從不說不，還會特意跑到大阪想方設法籌錢，甚至是回老家問父母要錢去借給別人。他覺得為人解急比自己用錢有意思多了，他是如此單純的老好人中的老好人。
婚禮臨近，他在路上向她借了兩元，她原本為此懊悔，心想嫁錯人了。但她母親認為正因為這個男人純樸坦誠，是她理想的對象，如果嫁給小氣的人一定受到夫家虐待，她於是消氣了。
婚後，她嚴管他的財政，以為從此可以改善理財。可是不久，來了個不速之客，開口就要錢，原來他叫朋友直接到家裏向夫人要錢，而且他的衣服都典當了。她歇斯底里地罵他，他竟漸漸睡着了。她因為懷孕而更為着緊，於是更大聲地罵他。
最後她罵着他沒長進，但從罵他的內容發現，他工作勤懇認真，還瞪眼回她說：「總是糾纏這種小事，怎麼能做大事呢？」說完又睡着了。
■織田作之助
(1913 - 1947)
被視為「無賴派」領袖作家，有「東太宰、西織田」之稱，但他卻自稱為徹底的現實主義者。《夫婦善哉》為處女作，〈世相〉〈賽馬〉等是其最得意的兩部短篇，〈世相〉直擊戰後日本平民無所適從、迷惘頹廢的心態，獲得許多讀者的共鳴。大阪文學振興會1983年設立了「織田作之助賞」，以紀念這位文壇巨匠。
■文本分析
織田作之助一直為大阪人所喜愛，除了因為在作品中記綠了很多大阪的真實地點，還有作品中流露那份關西人特有的幽默、坦率、豪邁。如同文中一對男女，他們有很多性格上的缺點，但偏偏這些缺點拉近了作品和讀者的距離，好像身邊認識的人，甚至是讀者自己，多少都有書中角色的影子。或許因為性格使然，無法改變缺點，更或許因為有所追求而必然擁抱這些缺點，正如張岱所說「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一樣，這樣的人物讓人找回每個人身上活潑而真摯的孩子氣，使閱讀這些作品的時候，重新獲得昂揚抖擻的意志，和寬容大度的心境。
妻子話多人不狠
本篇第一人稱女角可謂話嘮，又常常有意無意間流露對自己認知錯誤的一面，令讀者為之一笑。例如文章開頭：「大家都嘲笑我，說我出門相親的時候，鼻子上滿是汗，呼吸急促，走路像小鳥一樣跳着，總之就是難掩興奮。其實並不是這樣的，我才沒有興奮呢。」定立了她因為愛情來了，所以小鹿亂撞的心情。又例如：「外人看在眼裏，說不定也覺得我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呢。我總認為是他們誤解了我。」她愈不願承認，讀者反而覺得她自欺欺人的樣子可笑又可愛。
她雖然言語略顯粗魯，但率真的表達讓人喜愛，例如「當我第一次相親之後，被媒人告知說對方真的對我從左到右都滿意得不得了之時，我才發覺，我其實也是女人」。這段情竇初開的心理描寫，風趣的語言表達引人發噱。此外「我就這麼被放了鴿子，我私底下想要睜大眼睛、鼓足幹勁地觀察一番的卑鄙想法，彷彿一下子泄了氣」。她直率地表示想欺負他的心態，無傷大雅的小惡意使她呈現人真實的性情。
除了坦率，綜合全篇，雖然她嘴巴上一直嘮叨他，她其實處處包容他，包容他約會錯漏百出，包容他請吃飯帶不夠錢，還是願意跟他結婚。而另一方面，處處嫌他不好，而又跟他在一起，與上文「想對自己重拾自信，想為自己的容貌所陶醉」的心態結合來看，正因為有他，她變得雄辯滔滔，充滿自信，還有誰可以讓她呈現話嘮的本性呢？所以篇名〈天衣無縫〉就在這裏呈現了。
丈夫宅心仁厚，不拘小節
男角的性情，我們會知道他們的夫妻關係正如篇名「天衣無縫」，並讓讀者去猜想夫妻的將來，這是本文最大的趣味。
「他心地純淨，覺得錢借給朋友用比自己用更有意義，這點說不定連他本人都不知道。」這種不帶機心的善良確是人間少見，當讀者接着思考他會否一直被騙、被人欺負，文中有一段暗示他在朋友中聲望很高，為人稱道：「這種無所謂的語氣，反倒刺痛了大家的心。大家這才意識到各自的醜惡內心，都表情嚴肅起來，覺得以後在他面前再也抬不起頭來了。」
他的包容，讓女角生活安全安心，透過女角母親的一番話，妻子原是比較斤斤計較的人，因為丈夫的不拘小節，使她過得安全自在。當然在她絮絮叨叨的責罵聲中仍然睡覺，反映了他不太介意妻子的不溫柔。這種寬廣和粗心大意並存彷彿是很多男性共同的優缺點，讓許多讀者會心微笑。
最後，他正經地道：「總是糾纏這種小事，怎麼能做大事呢？」勾勒出他着眼大事，即使目前仍不算得志，但綜合全篇，他仗義得人心的豪邁仁慈，他仍年輕，或許將來他會有一番大作為。所以，讀者會對這對鬧哄哄，又帶幾分笨拙和糊塗的夫妻，送上甜蜜的祝福。
■思考題
(問)妻子說：「難道母親說的『被老婆騎在頭上的丈夫反倒會有出息』這句話是騙人的？或者說，我根本就沒有騎在那個人頭上？」綜合全篇和此句，夫妻關係是如何的？
(答)表面上丈夫極其膽小，不懂拒絕人，連財政也被掌管；妻子嘮嘮叨叨，處處要佔上風，但丈夫並不在意，妻子無可奈何卻又愛又恨，結果反而剛好互補，能夠長久維持。
■奪星題
(問)如果用一個字，去概括這對夫妻相處之道，是什麼？試稍加說明。
(答)忍。丈夫忍讓妻子的嘮叨，妻子面對丈夫過於慷慨，也只認定他是老好人中的老好人，最多只是連勸帶罵而已。
文：雷國威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 中文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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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05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