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人間煙火即是清修道場——坂口安吾〈閑山〉
【明報專訊】最近偶爾看到學生手捧日本文學書籍，有些還是隱世名作，與同學聊聊之下，發現原來近年有一套漫畫很流行，還出了動畫版，名叫《文豪野犬》，以眾多日本文學家為角色藍本，雖為新編故事，但也有透露不同作家的獨特氣質，頗受學生喜愛。該動畫主要以近代文學家為主角，當時日本文風鼎盛，名家輩出，他們的作品往往比歐美作品更容易讓我們讀出趣味。這次為大家選讀動畫中角色坂口安吾的短篇小說〈閑山〉。
■小說撮要
日本越後閑山寺中，德高望重的高僧正埋首抄經，一隻狸貓妖想去捉弄他，伸出毛茸茸的手摸他的臉，被高僧在手上以朱砂寫一個「花」字鎮住，回不了家，求饒後和尚替牠洗去朱砂字，牠就消失在黑夜裏。
從此狸貓時常看望和尚，慢慢也就留下來幫和尚做雜務，更化為小沙彌，照顧獨居和尚的起居。狸貓叫做「團九郎」，不止誦經坐禪，也學會了老和尚雕刻佛像的工夫，常常一雕刻便是一整夜。
老和尚無聲息地圓寂了，接替的是一位酗酒、熱愛珍饈的新住持，形象俗氣。團九郎看不過眼，化身為丈六有餘的雲遊僧，筋骨隆隆，兩眼如火，手抓炭火，嚴辭訓斥那新住持，作勢要迫使他吞下炭火，新住持慌張地逃離禪寺。於是，團九郎化身的雲遊僧成為新住持，人稱「吞火和尚」。
吞火和尚勤於禪修，毫不懈怠，夜深寧靜時，他經常一刀一刀地刻着佛像。不料一名調皮的村民在他的食物裏加了能讓人放屁的砥石粉，吞火和尚從此放屁不停。他剛要張口說佛法，就因腹中不停傳來的放屁欲望打擾得坐立難安。曾經想趁誦經聲掩蓋下偷放一小波，誰知覆水難收，宣泄而出，響聲迴盪於木樑柱之間，臭氣滿堂，大伙兒爭先恐後地逃離寺廟。至此，放屁成了他的心魔，他朝着拈花微笑與屁聲冲天本質不二的目標前進，到深山結了一草庵繼續禪修。
後來，一群鄉村演員路過草庵，他們每到冬天就四處巡迴演出，在雪地上帶來一片熱鬧春風。尤其團長，結實粗勇的老爺，演起女性婉轉哀美。劇團中有人患重病，一名成員陪他留下養病，陪同者想起和尚能以符水醫病，懇求醫治，吞火和尚以道行不夠拒絕。陪同者再三請求，吞火和尚說救人什麼的只是心存雜念，生滅本是空，救人只會打擾其空觀的修持。他只顧閉眼修持，他的臉色逐漸枯槁衰頹。
待春天到來，劇團演員再次來到草庵，彌留的病人最終死去。吞火和尚在病人下葬後，嫌劇團演員的塵俗氣，顯得不客氣，待他們離開，和尚竟然放出一個他忍耐經年的轟然大屁，團員都被轟飛了。
漸漸地，村中傳唱着和尚放屁的歌謠，歌詞說佛像閃閃發光。幾年後，有一位旅行者走進現已破落的寺廟，他聽到喧鬧聲，循着聲音走進一個洞裏，發現別有洞天。裏面是巨大的佛堂，眾多小沙彌怒罵嘻笑，好不喧鬧，一個小沙彌歡快地放屁，引起一眾小沙彌的調笑，也不以為忤，氣氛歡樂。當旅行者笑出聲的一瞬，一條不知何來粗壯毛茸的腿壓住了他，醒來時已躺在破廟外。
村民拆了這草堂破寺，發現一具獸骨，手掌寫着紅色的「花」字，村民埋了牠，在周圍種了櫻花，每年花季，這花塚遍地落英。
■坂口安吾
(1906 - 1955)
本名坂口炳五，早年性格叛逆浪漫，1931年以《風博士》一文躍上文壇，是日本戰敗後「無賴派」文學的代表人物之一，期待建立新的秩序，復興日本文學。代表作品有《墮落論》、《白痴》、《肝臟先生》、《盛開的櫻花林下》、《不連續殺人事件》、《明治開化安吾捕物帖》等。
■文本分析
人說各門藝術到了最高峰，都會變成扭曲美，比如繪畫，靜物畫風景畫維肖維妙，齊白石似與不似之間，高妙，可是法國畫家克萊因一片藍色單色的畫作，就令人不明所以了。比如文學，安徒生童話溫暖人心，《三國演義》、《水滸傳》令人拍案叫絕，可是喬伊斯的《芬尼根守靈夜》就令人難以卒讀了，也因此，最懂吃的中國人，發明了皮蛋、臭豆腐、蜆蚧鯪魚球等不是人人能欣賞的美食。
當扭曲到了極致就會偏離初衷了，因此有「雅到盡頭便是俗」這一說，曾有人說有「北京四大俗」：學琴學古琴，開店開會館，學佛修密宗，喝茶喝普洱，便是一例。我們以為用各種現成方法來提高修養，提高才能，一步步的爬到所謂「鄙視鏈」的高層，孰不知只是為了滿足自矜自誇之心而已。此篇小說即是以禪和屁兩個雅俗極端，探討以上的主題。小說中有幾組對比，不妨以此談起。
1. 團九郎成功斥退酗酒新住持 VS. 吞火和尚禪修只惹人嫌棄
以全篇來看，這是最大的對照。團九郎第一次除俗，俗在外，得以成功──團九郎之所以看不慣那新住持的作風，是因為那人作風俚俗。尤其相比高僧清寂儒雅，那人耽於酒食、好逸惡勞，顯得鄙俗，團九郎應該是將禪修的嚮往凝聚成必要的憤怒，化為勇猛的雲遊僧。作者的描寫十分精彩：「身高丈六有餘，筋骨隆隆，手足似古木，兩眼洞明如火，雙頰宛若巨岩，鼻孔呼氣足以起風，雙唇則似麻繩般粗糙。」
團九郎第二次除俗，俗在自己，失敗收場──已成為吞火和尚的他以放屁為恥，產生強烈自卑心理，他強忍放屁卻帶來更響的屁聲，這令他更無地自容，因此陷入惡性循環當中。作者此處描寫引人發噱：「原來他想要利用優婆塞優婆夷迴盪在大堂裏的合頌經文之聲，偷偷地把屁給放掉——本想先偷偷放一小波，誰知道微風一漏就覆水難收……」正正其可笑，乃至可成為後文修得正道的伏筆。他愈來愈自卑，面對垂危的病人仍然無任何憐憫同情之意，只着眼於自我修行，令眾人怪責他冷漠不近人情。他為了除俗禪修，殫精竭慮，形容枯槁，結果反而佛法不彰。克服心魔障礙要比消除外在敵人困難多了，「我」既受制於各種因緣，要改變是談何容易的事。
2. 吞火和尚對人毫無貢獻 VS. 通俗劇團在冬天帶來熱鬧和溫暖
逃避自身不能擺脫的缺點看來是死胡同，吞火和尚再也沒有移風易俗的雲遊僧的瀟灑，只餘抱殘守闕的自了漢。相反鄉村劇團演的是通俗戲曲，台上台下閒話家常，作者突顯了他們的親切從容：「舞台搭設在深有丈餘的厚雪上，觀眾也只是將蓆子鋪在雪地上，就打開自備的多層餐盒，倒一杯酒看戲——這樣的野台公演，既然沒有設定門票錢，自然也很少人以金錢計酬——觀眾往往以稻米、味噌、蔬菜、酒一類的東西代酬，便攜老扶幼，全家都坐在台下了。」與離群索居的吞火和尚顯然是一大對比了，重視精神修持的和尚於人無益，通俗逸樂的娛樂反而聯繫人心，作者此處質疑僵固的雅俗觀念。作者坂口安吾人稱無賴派作家，其實只是破除雅俗觀念，主張回歸純樸的人性而已。
3. 雕刻佛像的安靜 VS. 放屁巨響
小說幾處強調團九郎經常深夜雕刻佛像的祥和寧靜，那他放屁的自愧就更強烈了。木雕佛像是高僧擅長的工作，但團九郎擅長嗎？小說在接近開端的地方埋下了伏筆：「雖然這些羅漢像和居士像，總是帶了點犬狸之相，但我想應該是個偶然，跟團九郎沒什麼關係吧。」他不是有意為之，但他始終不能透過雕佛像達到佛的境界，仍有凡心。如果他自陷於屁響當中，必會無地自容羞愧不已，倒不如像末段團九郎幻化的小沙彌，以屁為樂，沙彌因為年紀小，所以渾沌未鑿，純然天真，不拘成俗，反倒一派自在。甚至被旅行者嘲笑時，稍為對他小懲大戒，頗有齊白石名畫《人罵我我也罵人》的率真性情，至此打破矯情的頭巾氣，可謂臻於妙境。
■思考題
問：結局中，團九郎化成白骨，是什麼意思呢？
答：依照他幻化的小沙彌歡欣世界，證明他最終醒悟羞愧是阻礙自己的心魔，化成白骨的他應該已經超脫得道，追隨高僧羽化登仙了。
■奪星題
問：團九郎的師父以朱砂「花」字鎮壓住他，試想想為什麼是花字？
答：花是自然之物，本無關低俗、修行諸如此類的人為概念。而花貴在能盛放，暗示了人應呈現自我的本真。
■小知識
日本文化頗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作品中的思想觀念、人性倫理、場景氛圍等，特別讓同屬東亞文化圈的我們感到親切。本篇頗有唐人傳奇小說的色彩，同樣受中國傳奇小說、志怪小說影響的日本短篇小說還有芥川龍之介的〈鼻〉、〈杜子春〉等。
文：雷國威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中文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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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05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