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旅行間：導．遊人（四）
【明報專訊】南豐紗廠的頭戴式顯示器——吳皓妍
和一眾同儕在旅遊業施展拳腳，是21世紀初的事，而近幾年，隨着你們人類頭戴式顯示技術開始普及，就連彈丸之地的小型展館也會看到我們出勤。我長着小型望遠鏡的身材與一身黑塑料皮膚，在香港荃灣的南豐紗廠上班，每天工作大致是營造平衡時空，刺激人類直徑約24mm左右的眼球，以及視網膜上億個細胞。
簡而言之，我要讓紗廠早已塵封的盛况重現於你們的眼球。
展館內一眾紗廠老臣，如從1960年代活到今天的精密機械磅，到紗管架等，你們當然會敬老地與他們拍一拍照，冷淡而不失禮貌地看一眼，但其實心知肚明，他們早已失去招待人的本領了。就好比精密機械磅先生，多年不曾伸展，估計動起來必定吱吱咔咔兼大費周張，大概，連當年最拿手的、專門秤量棉纖維等微細物料的功夫都示範不來，又談何讓你們對1956年就坐擁5840支紗錠的紗廠產生共鳴？他們臉上長滿黑一處黃一處的斑斑鏽漬，像化石像木乃伊又像祠堂的守靈獅一樣，被封印在館內，任遊人行雲流水，任人類導賞員多費唇舌，他們都無法衝破時光流逝的詛咒。
可能，你們會投訴我的導賞叫人頭暈眼昏，畢竟，顆粒感、邊緣失真、延遲、黑邊等技術問題，當真未必是這一兩年內出生的我可以完全避免的，但不妨把我當作破解時間封印的第一重鑰匙吧。
只消安坐展館外虛擬導賞區的其中一套桌椅，請人類職員同事啟動我的導賞服務，如今經已是展覽館及文創基地的南豐紗廠，瞬間便會從頭開始吐露紗廠時期的回憶。可能我算是簡陋的動畫，可能我的講解千篇一律，可能你伸出兩手也會摸不着，不會在觸覺上感受到我營造出來的空間，但在某些小場景中，你們可以觸碰不同按鈕，與我互動。
一開始導賞，我會在自己的世界吹來飄飄如雪的棉花，因風而起的棉絮，是我給大家的時空佈景。沉浸其中，我會給你飄來1954年創立的南豐紗廠，給你一幕幕六、七十年代的生產過程。拉拉手掣，你們可與影像中的工友一起「梳棉」、「併條」、「粗紗」，每個工序之間，你也可以透過按鈕參與，彷彿從當年飄來現在的棉花，會一一在你眼前被分梳成纖維，梳順至相同方向，再被搓成扭條，牽伸成棉紗。旅程尾聲，你甚至可以感受八、九十年代的荃灣街頭。
設若你真不滿意我給老時光解的鎖，且當我是比較粗糙的呂翁仙枕，給你一個不完全的黃粱一夢，只願為你打開了憑空想像的門。放下我後，請千萬切記，要以自己的想像觸摸紗廠的回憶，遙想館內老臣們當年的英姿，不要只顧逛完南豐如今的文創商店。
對了，不到最後我也不記得介紹自己的名字。我的學名太多太雜了，談談俗名花名吧。我冠着「虛擬」的姓氏，但名字叫「現實」，因為某程度上，我實在地實現了人類的幻想，而科技會讓我慢慢的，透過你們的五感變得愈來愈現實，甚至，成為現實。◆
文化小知識
古人固無虛擬現實之術，但幻境夢遊的書寫未曾間斷。例如唐代傳奇《枕中記》中，道士呂翁給書生盧生「仙枕」，並道「子枕吾枕，當令子榮適如志」，保證他在幻境中經歷事事順利、榮華富貴的人生情節。這就像我們現代的頭戴式顯示器，看時真實離開時才覺虛擬，書生離開仙枕，從夢中醒來，才覺人生榮華富貴是如夢似幻的泡影。◆
虛擬現實的南豐紗廠——薛頌平
疫情下的封關阻止不了颱風在12月的選舉後探訪香港，再遺留一絲冷雨。南豐紗廠中，猶如科幻片場景的VR體驗空間，就更添清泠。雪白高牆下放置了幾座模仿棉紡機的綠色座駕，黑色衣服的職員熟練地把恍似屬於未來世界的黑色戰鬥頭盔套着我頭的上半部分，束緊上面的頭帶，然後放下裝置兩旁的耳機。職員再三囑咐我要全程坐着，不要走動，眼前就出現動畫繪製的紗廠現場。「現場以外」的職員叫我根據指示把頭轉向一邊以選擇語言。頭有點重，我花點力量微微一轉，時空旅程正式開始。
按照指示，我或按下面前的棉紡機按鈕，或推上和拉下按鈕旁的小鍵，然後穿梭於不同年代的香港與紗廠。原來1940年代末期，政局不穩，不少人從內地來到香港，把紡織技術與資金引入香港，南豐紗廠就是從上海而來的陳廷驊於1954年成立。進入當年的紗廠，一台台機器正24小時運作。1970年代南豐紗廠是全港規模最大，出品更遠銷至東南亞、澳洲、歐洲乃至美洲。雖然1986年，本地紡織業發展開始衰退，不少工廠遷移國外，但是南豐紗廠卻逆流而上，增加產量，在1980年末達到高峰。全盛時期時，這裏更曾經養活二、三千個工人。可惜香港的棉紡業逐漸息微，2008年南豐紗廠停止運作最後的廠房，香港最後一家棉紡工廠也在2014年關閉。我經歷着棉紡業的變遷，又好似感應到香港社會的微妙變化。
瞬間我身處工廠的天台，下面人車絡繹不絕。那是在緩緩行駛的電車嗎？荃灣沒有電車，這究竟是哪裏呢？是哪個年代的香港呢？這些人帶着什麼心情，正要前往何處而去呢？舉頭發現蔚藍的天空，陽光把城市照耀得閃閃生輝。這個畫面太美了，美得令我着迷——我想下去，我想走進那條街巷，我想看得清楚一點，我想走進畫家的故事。我緩緩站起來，我伸出手來，我開始挪移我的腿，我不如就此跳下去……
「先生，請你坐下！」藍天外的聲音擊破我的夢，我迅速回過神來。「噢，不好意思……」我喃喃吐出，坐下來，按指示按下按鈕，繼續最後的旅程。
「戴着VR眼鏡時，不要站起來，這樣好危險的。」職員邊為我脫下眼鏡邊說。我想像我剛才在虛擬現實中手舞足蹈時，職員竊笑的樣子，不禁覺得尷尬。放下眼鏡，我又回到冰冷的房間，職員說：「你可以離開了。」頭卻反而變得更重，我不想走動。會場內幾乎沒有參觀者，我就順勢坐着休息。修繕後的工廠三層中間的天花都被打通，最高一層配上玻璃天花，聽說是要讓自然光透射進來，也可以提升空間感，但是陰天卻使這裏顯得有點昏暗。斜對面放置了一台巨大的機器，它沒有運作。或者，這台機器曾經夜以繼日地工作，但是這刻，它，全然靜止，只在默視這個，中空的廠房。
◆香港文化工作坊、本地導賞團和遊學資訊：www.spec-culture.com
■吳皓妍：畢業於中大中文系，曾為中學中文及中史教師，教育及文化機構 SPEC 創辦人，亦為香港中文大學兼職教員，任教生涯規劃相關課程。
■薛頌平：教育及文化機構SPEC創辦人，亦為香港中文大學兼職教員，任教生涯規劃相關課程。日本學碩士，具日本文部科學省博物館學藝員資格。
文：吳皓妍、薛頌平
圖：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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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55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