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灣區GBA專題:廣東棟篤笑 平衡木上起舞
【明報專訊】「回水」、「除褲」……台下一樣的要求,台上卻不是黃子華,而是夏日廣州廟色唇(Musician)Livehouse的一場粵語棟篤笑演出。黃子華1990年首演《娛樂圈血肉史》時,現場五六十人大多還未出世,然而無論是滿堂哄笑的笑位,還是某些表演風格、節奏、停頓、轉折,這晚幾名表演者莫不透荂u子華神」的影子。這班「徒子徒孫」,雖沒有針砭時弊,不能取笑政客,有時甚至要將「粵語文化」改稱「廣府文化」才能過審,但從身邊人取材,以男女關係、家長里短、職場見聞逗趣,也能在約300呎的侷促空間中,以及同樣擠迫的創作空間中,牽引出巨大笑聲。
明報記者 陳奕勤
棟篤笑(Stand-up Comedy,內地一般稱為脫口秀)近年在全國遍地開花,2012年開播的電視節目《今晚80後脫口秀》收視一度高企,2017年停播後,網絡綜藝《脫口秀大會》、《吐槽大會》接棒,觀眾日趨增加,也捧紅一批笑星。在巨大流量的推力下,近兩三年各大城市的劇場演出如雨後春筍,一些大城市,一個俱樂部一個周末就能做3至5場演出,尤以上海為盛,很多當紅棟篤笑表演者的場次一票難求。
「宗師」黃子華 棟篤笑近年全國開花
粵語觀眾接觸這種表演形式可能有另一途徑。當年香港流行文化強勢北上,也夾帶了棟篤笑。在7月廟色唇演出擔任主持人的「70後」東莞表演者梁曉智,可算是「粵語棟篤笑舊事百曉生」,他收藏了大量香港棟篤笑的光碟、海報、單張、資料,作為最早一批做粵語騷的內地表演者,更親歷了廣東棟篤笑從無至有的過程。「粵語的棟篤笑,當然是從香港開始」,梁曉智如數家珍,從鄭君綿、鄧寄塵等老倌的盞鬼表演講起,到電視台的笑話節目和處境喜劇,以及許氏兄弟、劉天賜、黎文卓、黃霑的棟篤笑元素,再到黃子華、林海峰、詹瑞文的經典演出。其中黃子華不但命名了「棟篤笑」,其28年來10多次大型演出影響之廣,已儼然定義了這門表演藝術的中文範式。
梁曉智首次接觸黃子華棟篤笑,是1990年代亞視播出他與張達明的《棟篤笑雙打》,對諷刺港英政府的啜核台詞印象深刻。2003年,梁曉智一口氣看完當時能找到的所有黃子華棟篤笑VCD,4年後他首次親身到伊利沙伯體育館看《越大鑊越快樂》,自此至2018年黃子華封山作《金盆H口》,他都堅持現場睇騷。
2008年,內地棟篤笑還是空白一片下,張達明到廣州開騷,為了宣傳,主辦方組織了一場棟篤笑比賽,梁曉智「膽粗粗」第一次登台表演。第二年,紐約TakeOut Comedy在深圳成立分支「外賣脫口秀」,是內地首個棟篤笑俱樂部,當時只有不到10個表演者,梁曉智也獲邀講粵語騷,他們大概每月演出一次,從數十人的小場地做到有三五百人入場的深圳大劇院,慢慢累積了一批粉絲。
從一人支撐到十餘表演者 目標每周辦粵語騷
彼時廣東的粵語棟篤笑表演者一隻手掌數得完,有段時間甚至只有梁曉智獨力支撐,遇到同好便更惺惺相惜。2012年梁曉智到廣州中山大學看哲學碩士生、戲劇社成員李智星的表演,覺得他思辨、邏輯較強的內容「好激、好勁」,從紅色格仔恤衫到節奏、動作都有點像同樣讀哲學的黃子華,就將他介紹到校外和其他城市演出。那是李智星第二次講棟篤笑,約一年前他在網上看完黃子華的表演,覺得「好有意思、好有意義」,「好笑得來又表達到自己的思想,原來這兩個可以結合到一起,可以做得這麼好,所以我也想試一試」,於是他在校園一手操辦首場演出,寫了大綱就上台對蚍々Q名觀眾講了兩個鐘。後來李智星做過數十場騷,最多時有數百觀眾,還讀完哲學博士,現執教於汕頭大學,已遠離舞台,但在講台仍會不自覺流露幽默,學生一查方知這老師原來做過棟篤笑。
現在廣東恆常做粵語棟篤笑的表演者有10多人,近半來自廟色唇那場演出4名表演者所在的「純粹幽默」,該俱樂部正籌備一個專做棟篤笑的劇場,創辦人、當晚主角加馬希望未來每周有至少兩場約120至150名觀眾的粵語騷。梁曉智創立的「大灣喜劇」,表演足[已遍佈廣州、深圳、東莞、珠海、佛山、惠州,未來還想進軍清遠、韶關。笑聲空前,也引來大台落場。憑諧星路線紅遍內地的TVB首席創意官王祖藍向本報透露,今年底至明年初將在電視、網絡平台同步推出一檔粵語棟篤笑節目,在大灣區招攬棟篤笑高手,各個城市分別組隊,打城際聯賽。
港表演者阿V:廣州觀眾放鬆 港人慢熱
粵港棟篤笑互動早已有之,兩地俱樂部數年前有個「交流計劃」,互相到對方城市演出,但疫情爆發後被迫暫停。參加過這項目的加馬與香港印度裔棟篤笑表演者Vivek Mahbubani(阿V)都希望疫後重啟交流。
疫症肆虐期間,棟篤笑剛好在內地入屋,帶動市場極速蓬勃,香港的中小型演出則在限聚下難以為繼,很多做過棟篤笑的明星、藝人也較少機會開騷。阿V對近年內地棟篤笑的增長和流行非常高興,「這是一件極好的事情,給周邊地區很多喜劇表演者帶來目標和動力(something to admire and also aspire to achieve)」,有信心香港喜劇同業也會得到發展,只是需要時間,「當愈來愈多人認識內地的笑星,他們可能會想知道香港的喜劇情G,然後開始支持和幫助它發展」。
阿V提到,「交流計劃」過程有趣,可見識不同風格的表演者和觀眾。他形容廣州觀眾更加放鬆,早已準備好大笑一場,從演出開始就已樂在其中,相比之下香港觀眾「較慢熱(slower to get into the groove)」,但嘴角一旦咧開就願意「盡情歡笑(really laugh out loudly)」。被問到兩地開騷內容和尺度有無不同,阿V說香港和廣州的表演者都會講自己的生活和身邊有趣的事情,令觀眾共鳴,由於故事非常輕鬆,大部分香港表演者毋須為遵守內地審查制度大幅調整表演內容,「當然,表演者可能選擇不觸碰某些特定話題,主要是因為我們清楚講棟篤笑的目標是引人發笑,而非作一個強烈的或挑釁的宣言」。
「寫什麼都可以 除了政治色情粗口」
廟色唇演出開場前,梁曉智請觀眾寫紙仔,作為即興喜劇環節的道具,「寫什麼都可以,你喜歡寫什麼就寫什麼,除了政治、色情及粗口」。這可謂內地棟篤笑的「兩條半紅線」,政治和性碰不得,「粗口也要盡量減少點,特別是最近這幾年」。梁曉智後來解釋,提醒觀眾也是保護來之不易的劇場文化,「任何界別都會有一些界限,可以理解成一種成熟的狀態,也可以解讀成自我審查」。
加馬認為,這些限制問題不大,不會影響創作,被列入「紅線」的內容只佔一小部分,也非所有人都感興趣,「其實創作這回事,靈感或經歷的故事是無窮無盡,不能說因為一些粗俗或者叫下三流的東西不准講,就說無法創作,我覺得如果有人因此而創作受到限制的話,是能力問題,生活上還有更多的東西可以講,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禁忌或一些不能說的東西,沒理由說那個地方的人就無法創作,(他們)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經歷嘛」。
「題材無盡 不會有東西不准講就無法創作」
黃子華常拿政客開玩笑,也不避諱時事和政治議題,內地棟篤笑表演者則多從家人、朋友或滴滴司機、外賣小哥等小人物身上演繹笑話。加馬2018年受訪稱:「首先我們要活下去,所以我們不碰這些話題。再者,我們沒到那個境界。一個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很難處理這種話題。我們的表演者講自己的生活都講得不好笑,還怎麼能講得動時事的東西呢?黃子華都60歲了,整個中國脫口秀的發展不過最近10年的事情,還是一個小孩,黃子華講棟篤笑的時間比整個中國脫口秀的發展歷程都長,他親歷了種種社會變化,這個是沒法比的。」
被加馬和梁曉智認為「有那個境界」的李智星,2015年在深圳的一場演出將「國家資本主義」、「一國兩制」、「用恐怖主義的精神去對抗資本社會」放入橋段中,他認為如果放在當下可能講不了這些內容,「但是會不會呢?因為我們的表演還是有一些民間(性質),所以可能不至於吧……我想這個問題就是在這堣F,就是無論有無(紅線),你覺得有,那你都不會講的啦」。李智星承認自我審查範圍可能大於實際限制,「你腦海中那個舉報你的人,應該是大於現實中可能存在的這個人,你想的、你擔心的、你謹慎的,應該是大於現實中的」,但也不能貪一時表達之暢快,不顧及整體或其他表演者,若再做棟篤笑可能會節制一點。
「禁忌」易逗笑 但盼高級創意引人發笑
李智星指出,黃子華的高度在於以喜劇形式表達思想深度,而非話題闊度,他曾覺得近年內地流行的棟篤笑內容「很日常,很無趣,甚至有點無聊」,但現在發現原來「帶虒}鐐跳舞」也可以「跳得好好」,因為表演者有進一步挖掘日常生活,而非流於日常。阿V強調完全尊重言論自由,香港喜劇圈允許表演者講任何想講的東西,同時也會教導表演者喜劇有不同級別或層次,「比如,性話題或講粗口很容易令人發笑,因為這個題目非常『禁忌』,觀眾因這種禁忌因素就已經笑了,而不是因為你的內容而笑,但我們希望鼓勵表演者找到更具創造、更高級的方法引人發笑,所以一般來講,就算他們觸及性、政治、粗口,也需要更加發揮創意,而非只是點出性、政治或單純講粗口」。
阿V一直積極就社會事件發聲,被問及會否擔心因政治問題無法再到內地表演,他說:「這是我們關切的問題,但因我們清楚棟篤笑的目標是講古仔引人發笑,很多喜劇表演者都能用充滿創意的方式創作劇本和表演。不過,如果未來出現太多『禁區』,感覺我們不得不自我審查,將創作局限於違背自己初衷的框架內,那麼是的,這可能會變成我們表演的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