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文言：「騎呢」又何妨
【明報專訊】東京殘疾人奧運會剛剛結束。殘奧會英文為「Paralympic Games」，「Paralympic」由「Para」和「Olympic」組成，「Para」原指「Paraplegia」(半身不遂)，現在的官方解釋是該詞源於希臘語「παρ?(pará)，意思是「旁邊」、「平行」，「Paralympic」即與奧運會平行的另一場比賽。
這種新詮釋當然體現了對殘疾人士的尊重，也因此，臺灣將「Paralympic」譯為「帕拉林匹克運動會」，簡稱「帕運」；但香港、內地及其他華人地區仍稱其為「殘疾人奧林匹克運動會」，簡稱「殘奧」。香港輪椅羽毛球員陳浩源先生認為「殘奧」之名並無不妥，也不必對其有負面觀感：「因為我們身軀本來就有『殘缺』，但是我們不是『殘廢』。」
陳先生光明坦蕩，自尊自重，要讓「大家看到傷殘人士的價值」，這種胸懷非自輕輕人之輩可比。先秦諸子，莊子算是最重視殘疾人價值的一位，他筆下塑造了一批形體殘缺，卻殘而不廢的人物，其中一個是支離疏：
◆內文
支離自全 (《莊子?人間世》)
支離疏[1]者，頤[2]隱於臍，肩高於頂，會撮[3]指天，五管[4]在上，兩髀為脇[5]。
挫鍼治繲[6]，足以餬口；鼓筴播精[7]，足以食[8]十人。
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9]而遊於其間；上有大役[10]，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11]；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12]與十束薪。
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注釋
[1] 支離疏：
支離，形體殘缺不全。支離疏，《莊子》寓言人物，外貌醜陋，身體畸形，「疏」為其名。
[2] 頤：下巴。
[3] 會撮：
撮，［粵］音猝，cyut3。會撮，頸椎，一說是髮髻。
[4] 五管：
五管，即五腧。腧，[粵]音恕，syu3，人體的穴道。五管，即肺、心、肝、脾、腎五臟的腧穴，都在背部脊椎骨之間。支離疏駝背畸形，故五腧穴在上。
[5] 兩髀為脇：
髀，［粵］音彼，bei2，大腿。脇，即「脅」，腋下至肋骨部位。支離疏形體痀瘻，故大腿與脅肋並排。
[6] 挫鍼治繲：
鍼，同「針」。挫針，揑針，指縫補衣服。繲，［粵］音快，faai3，治繲，洗衣服。
[7] 鼓筴播精：
鼓，搖動。筴，［粵］音甲，gaap3，小簸箕。播，揚穀物。精，挑選過的好米。鼓筴播精，用簸箕篩去穀糠，挑揀精米。
[8] 食：
［粵］音自，zi6，拿食物給人吃，後又寫作「飼」。
[9] 攘臂：
攘，［粵］音陽，joeng4，捋起袖子。攘臂，捲起袖子，伸出手臂，激動興奮的樣子。
[10] 大役：需要大量勞動力的徭役。
[11] 不受功：指不必接受勞役。
[12] 三鍾：
鍾，古代計算容量的單位，一鍾大約六斛四斗，三鍾即十九斛二斗糧食。
■語譯
有個叫「支離疏」的人，下巴奇長，隱藏在肚臍之下；雙肩奇高，聳立於頭頂之上；頸部椎骨凸出，指向天空；後背五臟腧穴，全都朝上；兩支大腿與肋骨並排，如長在脅下。
支離疏平日幫人縫縫補補、洗滌衣服，也足以餬口；又幫人用簸箕篩糠，挑選精米，甚至足以養活十口人。
國君徵兵上戰場，大家避之唯恐不及，支離疏卻可以捲起袖子、揮動手臂，大搖大擺走在應徵者中間；國家有大的勞役，支離疏卻因為天生殘疾，免於服役；有時朝廷向殘弱患病者賑濟糧食，他還能領到三鍾米、十捆柴。
像支離疏這樣身體殘缺不全的人，還能夠忘掉形體缺陷，足以養活自己，終享天年，更何況那忘德的人呢？(按：這裏的忘德並不是忘卻道德，而是拋棄世俗認定「德」的拘束，發自內心，順應自然。)
■言外言
「騎呢蘇」不「騎呢」
粵語「騎呢」一詞，有古怪之義。「騎呢」應用範圍很廣，例如：「嗰個人好騎呢。」意思或指相貌古怪，或指衣著奇特，或指行為異常，總之凡奇怪難看皆可稱之「騎呢」，這當然是貶義詞。有時又加「怪」字，稱之「騎呢怪」；有時則叫「騎呢蘇」或「卡啦蘇」。學者或考證「騎呢」其實是「奇離」，有離奇之義；或考證「騎呢怪」其實是「騎籬𧊅」，一種會爬牆、騎在籬上的蛤𧊅(蛙類)。
竊以為「騎呢蘇」或「卡啦蘇」之稱源自莊子筆下的「支離疏」。除了「支離疏」，莊子還塑造了「闉跂支離無脤」、「支離叔」，皆形貌古怪、軀體殘缺，還有一位「支離益」，沒有特別說明他的樣貌，大概也不會是靚仔帥哥。而這些人皆以「支離」為號，可見「支離」就是古怪，即今天粵語所謂「騎呢」。
但這些「騎呢怪」、「騎呢蘇」，行為一點都不「騎呢」。「支離疏」雖然逃過兵役、領過救濟，但能縫補、能洗衣、能篩米，也算有數技之長，自力更生，令人生敬。至於「闉跂支離無脤」他們，就更厲害了。莊子寫道：「闉跂支離無脤說衛靈公，靈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甕盎大癭說齊桓公，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莊子?德充符》)
所謂「闉跂支離無脤」，「闉跂」就是曲足；「支離」就是殘缺；「無脤」就是無唇，這樣一個曲腳無唇的殘疾人去遊說衛靈公，卻能夠得到對方的賞識，甚至讓衛靈公反過來覺得肢體健全的正常人脖子太細。「甕盎大癭」意思是頸部長了個大如盆罐的瘤子，他和「闉跂支離無脤」一樣，得到齊桓公的歡心，讓齊桓公也反過來看不慣正常人。
莊子想說，當一個人在道德方面有特長，就能讓人忘掉他形體上的缺陷。但是，像外在形體這種本應忘記的東西，世人往往念念不忘；像內在道德這種本不應該忘卻的東西，世人往往置之腦後。莊子批評，世人真可謂健忘。所以，對他人形貌，不必指指點點，如莊子寓言所說，笑人「騎呢」者，才是「騎呢蘇」。
顧問老師：洪若震
插圖：鍾錦榮
[語文同樂 第52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