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定格：平常作怪

[2021.01.20] 發表

【明報專訊】所有事情都會習慣，但不都是可靠的。

後來沒有了記憶，因為已故意把錯誤的事情忘記。油漆工老早知道青花藍與尼羅藍的顏色不同，青花藍像天，尼羅藍像水，然而他還是繼續把油漆髹在牆壁上，從此以後，牆壁與四圍有種格格不入的調子。廚子捧起勺子，沒有掬出淡淡的清香，因為他把熬湯的時間減去一小時，用來換取睡眠的空間。當有人告訴油漆工和廚子錯誤了，他們不約而同地說：真的嗎？其實沒有所謂真假，只是他們由始至終沒有在意牆身的顏色和清湯的味道，在隨流失去的日子裏，他們還老實地把記憶丟掉，從此以後，倒不用牽出龐雜的推理，就像錯誤的顏色和味道從來都是這樣。

忘記是所有問題的根源。油漆工在工作早年時對顏色特別執著，顏色預表了不同的狀態，有人選擇白色，因為簡單是生活的主調；如果選擇灰色，是為呈現生活的深度。後來由於客人要求的色調愈來愈仔細，他開始沒有心思處理一個個想法，更受不了吹毛求疵的人，顯然都是不可理喻的訴求。有一刻，他要令自己相信顏色並非家居的靈魂，好歹也是相類的色調，所以，他徹底把原有的執著放低，不再堅持最初的想法。而那位廚子每天都在工作場所為客人煮食，重複的動作和氣味，使他慢慢產生了慣性，久而久之，有股莫名的厭煩令他不再喜歡煮食。回到家裏，廚子更沒有體力再煮一頓精緻的晚飯，也沒有心情再熬一壺湯，於是，家人已許久沒有嘗過廚子熬湯的味道，而廚子也忘了當初太太是因為他的湯而嫁給他的。然而，廚子心裏仍然相信，他和家人雖然未有經過生離，但唯有盼望在死別之前，再熬一碗濃湯，作為死前最浪漫的道別。

習慣不像一頭慓悍的貓，更像一尾不愛蠕動的彈塗魚，分明是耽溺已有的狀况，而沒有回想價值與本質。以色列的先祖不是這樣嗎？已不談論嗎哪還是磐石的水，早晚抬頭瞥見雲柱火柱已是不爭的事實，然而，只有慣性地直視而產生的淡忘，才促使人在本質上以為奇蹟是平常。不是嗎？平常的可怕。學習者天天在翻閱英文課業，會計師每天懊惱計算的數字，太太每天受夠丈夫的醜相，才發現，丈夫的樣子什麼時候如同一堆英文亂碼，如同一堆苦悶數字，就算那不知名品種的小狗的臉也比丈夫來得好看。原來，在人生的軌迹裏，原有的各種真實必須失去，把持與否卻因人而異。

直至有天，油漆工和廚子已到達入而與之俱化的境界，生活已不再起漣漪或波瀾，反正什麼也沒所謂，沒有所謂珍視，也沒有所謂保存，終其一生，也只餘下自己孤獨的瞬間，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日子裏卻只懂反問別人，到底今天我有什麼不妥？這種終局是基於一直以來的習慣，還是，這根本就是許多人生命的共相。

//立意解讀/

平常取材

．平常的生活方式切入文章，述說人在生活中遺忘價值，沒有追求，最終放棄自己原有的價值和原則。

虛擬人物貫串

．文章以油漆工和廚子作為主要角色，呈現他們的生活態度，從他們習慣沒有要求的平常生活，推論他們往後的日子終將餘下孤獨。

善為警句

．文章塑造了不同的警句，以突出主題和立意。例如：「所有事情都會習慣，但不都是可靠的。」、「忘記是所有問題的根源。」、「原來，在人生的軌迹裏，原有的各種真實必須失去，把持與否卻因人而異。」、「這種終局是基於一直以來的習慣，還是，這根本就是許多人生命的共相。」

■作者簡介

陳志堅

中學中文教師。著有散文集《時間擱淺》、小說《離群者》、《無法預知的遠方》等，主編《情味?香港》，作品亦散見於報章與文學雜誌。

文：陳志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