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波全球抗爭運動波及的地方,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實則總有微妙共同點,包括以往香港人想也想不到可以拿來比較的伊拉克。說來,今年我曾到訪北伊拉克的庫爾德自治區,當地的「一國兩制」,就是一個香港鏡像;然後在索馬里認識了一名在伊拉克首都巴格達工作的西方contractor,兩個月前,她還一番好意的對我說,當地和香港相比「十分平和」,問是否需要到巴格達暫避。
言猶在耳,伊拉克爆發薩達姆倒台後最大規模的群眾示威,政府實彈鎮壓,實行宵禁、斷網,造成數百人死亡、數千人受傷,大批難民湧向北部庫爾德區,當地朋友哭訴「一國兩制」的保護網接近崩潰,街頭充滿混亂,一切和數月前的小確幸全然不同。
未除Root Cause不滿足於階段勝利
香港媒體集中報道當地抗爭的成效:政府早就宣布成立真正的、有法定效力的、非魚目混珠來「檢討」的獨立調查委員會,警察殺示威者不但被審判、更被判問吊,最新發展是總理邁赫迪也辭職下台,彷彿伊拉克民間訴求一律成功,但群眾仍未撤退,現在的目標,已變成伊拉克政府的結構性改革。我們談過的智利、黎巴嫩、加泰隆尼亞,到現在的伊拉克,抗爭到了最後,都由表面上的切入點深入Root Cause,群眾由於對傳統精英不信任、感到過往太容易被官僚語言偽術「忽悠」,不再滿足於階段性勝利,這也是新時代的普遍現象。
伊拉克抗爭的Root Cause,首先是結構性貪污。薩達姆時代的伊拉克自然也不廉潔,通過窮兵黷武維持局面,但奉行社會主義的復興黨,畢竟有基本基建、福利和就業保障。但民主化後的伊拉克新政府貪污更嚴重,在國際透明組織的全球貪腐觀感指數位列倒數12,比蘇丹、津巴布韋等非洲國家排名更後,青年失業率高達25%,是整體失業率的兩倍,加上經常斷水斷電。諷刺地,不少人開始懷念起薩達姆時代的穩定。
境外「太上皇」勢力離地失民心
由於貪腐問題難以解決,伊拉克群眾又開始把憤怒苗頭向外國勢力轉移。自從薩達姆倒台,什葉派佔多數的伊拉克,幾乎唯什葉派龍頭大國伊朗馬首是瞻,伊拉克什葉派最高精神領袖西斯坦尼影響力固然龐大,但伊朗最高精神領袖哈梅內伊「太上皇」影響更不能低估。由於新伊拉克在美國堅持下厲行「去復興黨化」,嚴禁前朝精英進入新政府,除了逼得這批失去特權的精英投身ISIS等激進組織,也令新一代權貴成為伊朗附庸,對一般人的訴求,愈來愈離地。這一波示威最終演變成群眾高呼「伊朗滾出伊拉克」,更焚毀伊朗駐伊拉克聖城納杰夫的領事館,一切制約都已解禁。
乏人選破困局 香港更不堪
西斯坦尼、什葉派老牌民兵領袖薩德爾等都感到形勢不妙,紛紛和現政府割席,這固然加速了總理辭職的決定,卻令群眾運動得到更大momentum,更難收拾。伊拉克新一代強調「無大台」,對任何傳統領袖都不信任,對各派系之間的共識政治充滿犬儒。要運動終結,除非是憲法層面的改革,增加直接民主元素,減低精英閉門造車,但這除了涉及內部權力重新分配,也觸及敏感的國際持份。要是buy time,伊拉克群眾信服的反恐英雄阿沙迪因為被現政府解僱,倒是打破困局的理想人選。可惜香港連這樣的人選也沒有,「太上皇」勢力只有更龐大,結構更難解,奈何。
沈旭暉(GLOs創辦人、中大社會科學院客席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