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不壓正》
姊弟戀 才是重點
家明——————文
一邊看《邪不壓正》一邊在想，姜文為什麼會失去當年的鋒芒？
幾年前的《一步之遙》令人搖頭嘆息，這次《邪不壓正》好一點，偶有可觀處、妙處，然而整體不行。別忘了，他在二十多年前就拍出《陽光燦爛的日子》及《鬼子來了》，那時他剛當導演，絕對一鳴驚人。何以到現在，他好像失去了說故事的能力？《邪不壓正》的節奏及敘事有不少問題。姜文被誇讚最多的才情、凌厲、潑辣，難道已完全掩蓋了耐性與理性？
《邪不壓正》的主線是「復仇」。《邪》的序幕要交代復仇的前因：北洋軍閥年間，一個武術宗師被不肖大弟子滅門，年幼弟子僥倖逃出生天，一個美國人拯救了他。十五年後即1937年，弟子在舊金山長大成人(金門橋在背後曇花一現，這年正好大橋落成)，準備回國找師兄報仇。不過他有間諜身分在先，上司說他必須先完成任務。
他就是彭于晏演的主角李天然。李回國後跟美國養父重遇，養父埋怨他回來冒險，着他別用真名，改用「亨德勒醫生」身分……故事說到這裏，仍然煞有介事。李跟仇人朱潛龍(廖凡)碰面，晚上穿全白夜行衣，飛簷走壁的尾隨朱車隊。重要人物除了李、朱及養父，還有一個神秘莫測的藍青峰(姜文)。然後，「復仇」的主線很快變得模糊。藍青峰吃裏扒外的，要求朱潛龍把日本人根本一郎殺掉；另一邊廂，說以行醫身分回國的特務李天然，我們既看不見他行醫(只幫女人打「不老針」)，又不多見他的間諜活動，更像把復仇忘得一乾二淨。胸肌發達的小白臉，無牽無掛，周旋在兩個比他年長的女人，關巧紅(周韻)及唐鳳儀(許晴)之間。國難當前，角色找到自己一片避世小天堂(屋簷上)，《邪》原來是另一部「陽光燦爛的日子」！
敘事莫名其妙 場面彆扭尷尬
《邪不壓正》不止敘事莫名其妙，好些場面彆扭尷尬。姜文的調皮顛覆、不按常理出牌是肯定的。兩個荒誕例子：醫生對着腎臟宣誓(網上有說這來自梁啟超事迹)，藍青峰跟朱潛龍對太爺畫像五體投地(膜拜跟畫像對剪造成荒謬)，都見姜文之玩世不恭。另一些則是處理不善，比如東交民巷使館一幕，五個角色在法國餐館：美國養父、藍青峰、朱潛龍、根本一郎及唐鳳儀。朱質問養父，誰把根本的大印章蓋在唐的屁股。談笑風生中劍拔弩張，本可以是很精彩一場戲，《邪》拍來卻異常笨拙。清一色是呆板特寫，剪接混亂，場景及各人方位沒法清晰交代，角色的分工不夠細微(根本一郎只管陪笑)。試想若同一場面，落在塔倫天奴之手……
姜文從前不是如此的。看完《邪》回去重看《陽光燦爛的日子》，異曲同工的「外國餐館」，差不多結局時在莫斯科餐廳，馬小軍(夏雨)跟心上人米蘭(寧靜)鬧翻的一場戲。攝影、剪接節奏、氣氛鋪排都好。《陽光燦爛》到《邪》，二十多年後怎會大倒退？跟技術人員有關？《陽光》的攝影是著名的顧長衛，《邪》的攝影叫「謝謝」，初看以為戲謔——沒有正式DP故最後「謝謝」攝影機操作員？回來一查始知真有其人，真名謝征宇，乃多年前《尋槍》(姜文主演)攝影。姜文盛讚謝是天才，功夫理應不差。《陽光燦爛》的剪接師才一位(周影)，《邪》的名單卻有三人(包括姜文自己)。《陽光》那年頭拍菲林，《邪》已是數碼年代，彈性更大。從任何方面去看，《邪》不可能比從前遜色。
再想想看，場景可會限制場面的可塑性？姜文從前影片皆用實景，《陽光燦爛》的北京城，直到《讓子彈飛》的土樓，仍具地方之個性。惟《一步之遙》及《邪不壓正》，為了重現時代，只好搭景及大量使用電腦特效。成本及優次所限，用心佈置的廠景或許中看(《邪》的屋簷正是，下面再談)，其他退而求其次，或電腦效果未盡完善的便差強人意。李天然初回北平，養父開車在路上奔馳。恢宏的遠鏡不多，即使有，實感不夠強。有沒有發現《邪》的人物特寫尤多？序幕師夫的家，藍及朱的兩頓飯(餃子及「飛鴿」煲)，上述的法國餐館，藍及養父兩次城樓上「密話」(竟旁若無人的破口大罵)……等，若不是攝影誤判，就是場景不完善而避重就輕結果。
唯獨李天然及關巧紅身處的景致最美，他們的戲在《邪不壓正》中最好看。「裁縫店」的兩層空間、「屋簷」的天際跟建築線條。據說屋簷景在雲南搭建，面積四萬平方米，所費不菲；比起餐館的平凡內景，已見姜文早敲定那些戲分是重點。此外，天然及巧紅還有「鐘樓」居高臨下，儘管遠端煙火蔓延，立錐之地仍恬靜祥和。一雙璧人，甚至借「醫腳」卿卿我我。
是《陽光燦爛的日子》變奏？
單憑場景設定，可一再證明《邪》是《陽光燦爛》變奏。李天然是馬小軍，關巧紅是米蘭，《陽光燦爛》的「文革」換上《邪》的「抗戰前夕」。屋頂上下是兩個世界，李跟馬一樣，喜歡在屋頂閒晃，泡妞是他生命的最大動力。美國特務頭子傳達的「你還等什麼呢」暗號，天然及觀眾早已忘記。《邪》的「特務」、「抗日」、「復仇」原來皆是幌子，姜文看中《俠隱》小說，搞不好只是被裏面的「姊弟情」吸引。然後，他找來年輕力壯、身段完美、充滿陽光孩子氣的彭于晏，當自己的avatar，再把髮妻周韻寫成更年長世故(大男人渴望被寵的情結)，給自己再邂逅及迷戀一次。周韻在戲內有兩個溶接鏡頭，把人與景結合，把她拍得極美。
可惜《邪不壓正》細看仍粗糙。根本一郎此角，由設定到演出都很平面；另，藍青峰說兩個兒子已遇害，他的獨女藍蘭卻像個隱形人，完全可有可無。戲裏一個叫潘公公(史航)的窩囊角色，禿頭、奇裝異服(穿蘇格蘭裙)，神經失常似的，身分竟是北平最著名的影評人！姜文大抵往日給影評人攻擊太多，忍不住在電影對他們奚落一番，猶如沙也馬蘭多年前在《禍水》(Lady in the Water)。創作自由無可非議，只是，我以為姜文作風豪邁、具氣度，斷不會如此耿耿於懷。《邪》的包裝像部武俠片，不過動作場面未夠出色。李天然初次大開殺戒，以筷子作武器，畫面相當雜亂無章。在王家衛《一代宗師》及徐皓峰《師父》之後(廖凡正來自《師》)，華語片的動作應更上層樓。
姜文到底追求什麼？
別說影評人，即使整個「香港市場」，對《邪》等國內大片，恐怕亦無關痛癢(近期熱話《我不是藥神》沒有香港映期)。《邪》在香港放映版本，片首片尾的繁體演職員名單，似乎是為香港市場急就，既不是中英雙語，字款亦沒甚設計可言。一個片上最大的錯誤，是故事開始時，打出「北洋年間」四隻字，字幕顯示給不諳中文觀眾的年份，竟然把「1922」錯寫成「1992」年！
姜文到底在追求什麼？他拍《邪》，心中有沒什麼仿效、致敬的對象？復仇的橋段、西部片味道以至一些配樂，令人想起Sergio Leone；室內戲的頂頭光源有點像《教父》。另，有說《邪》的北平是Casablanca。華語片的確對《北非諜影》念念不忘，合拍片浪潮伊始，《大上海》、《精武英雄》及《十月圍城》等都有或多或少「參考」，現在可以加上《邪不壓正》了。當然，《邪》一直圍繞幾個人物，不大能拍出時局。當年坊眾愚昧，只透過一場公開處決而稍稍影射。
《邪》用上不少古典樂及歌劇，莫札特、巴伐洛堤，有時跟荒誕情節形成故意的錯置，姜文典型的愛玩本色。而隱藏在幾首「罐頭音樂」中，最少有兩段寇比力克《亂世兒女》(Barry Lyndon)配樂。姜文一直拍舊時代，他想拍自己的「亂世兒女」？《邪》一段藍青峰與根本一郎會面的戲，瞥見雷諾亞《大幻滅》(The Grand Illusion)的海報。那是美術部門因應時代的陳設(影片當年有在北平公映？)，還是姜文下達的指令？暗暗揭示出其心靈倚靠？真要比對的話，《北非諜影》、《大幻滅》，甚至看上去最犬儒的《亂世兒女》，險惡濁世仍見道義及感情。看罷《邪不壓正》，除了未長大的彭于晏對姐姐的FF幻想，其他的感情及價值，影片並不在意。
閒話一則，李天然在1937年失落於北平，他之後有何際遇？真的如應巧紅所言去「殺更多鬼子」？好玩的是，天然跟許鞍華《明月幾時有》的東江游擊隊隊長劉黑仔，長一個模樣，遊戲人生如出一轍。台灣出產的健碩陽光男孩，填補了中港明星空缺，把兩個風馬牛的作者世界、電影時空，不經意地締結起來。
姜文到底在追求什麼？
他拍《邪不壓正》，心中有沒什麼仿效、致敬的對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