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囚禁」這兩個字,對我來說很遙遠,但仍有印象,這是一生都不能磨滅的。
為所做負責 「找完數」心安理得
到達展覽場地,Raymond攤坐椅上,疲態盡現。他剛剛一跛一跛地到深水鶿做L家者派飯,這是他每周的例行活動,風雨不改。他還是「全備團契」濫用藥物康復中心院舍監督,助人戒毒。他曾花30年兜兜轉轉、進出監獄18次,囚禁他的是牢獄,亦是毒癮和既有的生活圈子。2003年最後一次入獄,讓他獲得自由的,是腿傷和信仰。
2001年有宗轟動的「騙藥案」,一班「病人」看中公立診所與醫院並無聯網、無法確知病人求診紀錄的漏洞,於是偽造病歷,天天到政府藥房取藥轉售,案件的始作俑者就是Raymond。2003年他被判入獄7個月,其時已痛改前非,戒毒並成為基督徒。回首前事,他說:「你要為自己做的事負責,當作是『找數』。找完數就心安理得,都自由了,使乜驚?」
「把你送入監房,只不過短期失去自由,刑期有長有短。像我們這些雞鳴狗盜,最多只判三兩碌(年)。」17歲因打劫第一次入獄,他形容是「初生之犢不畏虎」,一出獄便掙錢吸毒、販毒、去偷去搶行蠱惑。「一開始人人在監房叫我『四眼仔』,後來變成『四眼佬』,我開始思考以後的路。但思什麼考?我離不開這個圈子,只會走回頭,無力突破。」
小學風雲兒 中學淪壞人
2002年「騙藥案」審訊期間,Raymond右腿因打毒針過度,腫成「象腿」,「完全動不了,不要說走路,一碰地下都很痛,等死似的。在最灰的時候,我考慮過自殺」。那時他花兩小時才能從H上滾落地,如蛇般爬行1呎遠。入院後驚聞要截肢,他哀求醫生保茈L的雙腿,承諾就此戒毒;有義工常到醫院探訪他,引領他信仰基督。「03年6月左右出獄後,我上教會,覺得生命現在才開始,以前的都不是生命。」他又說:「我浸禮前兩個星期,連煙仔都戒埋。」從此回復自由身。
浪子回頭,大半生已過。數Raymond最風光時,要回溯到小學。那時成績總在三甲之內,校際比賽總是名列前矛,他神氣地說:「五六年級時,我已懂得背天干地支,如何配搭(組合規律)我都知。」六兄弟中他排第三,除最小的弟弟,其餘兄弟不過念到小學或中一,家人對他寄予厚望,用盡資源栽培他讀書成材,「爸爸常常望子成龍,但龍變了蟲」。升中時,他考入教會名校,但選擇升讀獲派的新界區名校,無法適應中一生活而留級。「我收到成績表時,把它收起來,我那時已好衰,冒我老竇簽名,哈哈哈哈。」笑中有淚。後來的故事,是他誤交校內損友,中二加入黑社會。他搖頭嘆氣,說起小學威水史便又精神一振:「但我都引以為傲,因為整班男同學去考,只有我一人考到。」
不怕被看低 助人更重要
30年前,他出獄後回家,在廁所吸毒,被趕出家門,從此斷了六親。「父母死時,都不知我在監獄、埽鞳A還是入了醫院。」2005年,教會錄製見證集《廟街夢》,收錄了他的故事,令他與親友相認,並得悉父母的死訊。「『樹欲靜而風不息,子欲養而親不在』,到我想去……他們已經不在了。填補不了,是我人生很大的遺憾,只有在他們的骨灰位前告訴他們。」
《廟街夢》更讓Raymond和小學同學重聚。他們或已成為商人、醫生、在政府部門工作,「只有我做了露宿者、監躉,03年才改變」。舊時風光只能憶記:「他們小學四五六年級都與我同班,光芒全部被我掩蓋。他們見我這樣,不會怎樣尊重我」。但他說志不在別人是否看得起自己,「我可以改變一個罪人,可以改變一個露宿者,可以改變一個壞人。他們做不到,我做到,我做到……我做到的他們做不了,他們做到的我做不了,所以打平吧,不用去比較」。
他說:「人生是苦的,的確是苦,苦中有淚,尤其在香港,但仍然是有希望的。」
「囚」字不止是指坐監,被一些事物綑綁的人都可以用「囚」字形容。
監獄有懲無教 改過靠自己
自小沉淪毒海 小學已被踢出校
志剛34歲,好動得像脫韁野馬,活動前後四處游走,不停找人與他自拍。叫停他讓攝影師拍照,他卻說:「又要影(相)啊,咪同你影過囉。」隨即舉起手機,與記者再自拍一幅。他任職裝修,下班後趕來分享,已很疲累,但他說:「放假更辛苦,因為要去滑浪。」做喜歡的事,總有點不一樣吧?他像陷入沉思,頓了頓說:「都是。」殊不知這句「都是」,對他來說得來不易。
志剛的故事,說來嚇人一跳。從小好動的他,小學一二年級均留級,小三曾被踢出校。父母在旺角街市謀生,他常和其他孩子流連街市,小四開始吸白粉。父母年紀大,沒辦法管教他;家中富有,每日給百多元零用錢,他便與朋友湊錢買白粉。「到我中一,每日返學的目標就是返學,問同學姪,食白粉。」結果到了中二,他又被踢出校。
後來因搶劫被判3年感化令,其間入讀寄宿學校,算是他被囚生涯的開端。他笑說:「那間宿舍是有假放的,但因我常常吸煙打架,所以長期無假放。」中二整年,他都沒放過假,當然無法吸毒。升讀中三,感化官和社工認為不能總把他困在學校,便讓他放假。「我放假第一件事是找以前的朋友,食白粉。」當時他還在守感化令,因驗出曾吸毒,被判入戒毒所,如是者過了3年,出來時已20歲。
家人也放棄?自願入戒毒所改過
浮沉毒海,除因沒有正常的社交圈子,更因沒有正常的興趣,「正常被困了3年多,都應該怕,不會再食,但真的太悶。一來我未知死,二來不知如何打發悶的時間。一吸,就從20歲到30歲這10年,都不斷吸毒、犯事。衰驉A法庭就判我坐監,或到戒毒所」。
坐牢的日子,不曾萌生改過的念頭嗎?志剛說監獄是「有懲無教」,「坐監,坐完就ok了,不搞事就無問題。入面沒有人告訴你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職員不會帶你如何走回正軌。衰讔縞y,他們只是在陪我們坐監」。他記得以前每到最後一日坐牢,都會與其他人討論明天到哪兒吸毒,「在這段日子,你根本離不開這個圈子。就算你不想吸毒,與你一起走(出獄)的人都會拉你一起去」。他又說:「本來我只懂在旺角區買白粉,入完(監獄)出來,我就18區都識晒。」
最後一次坐牢後,家人趁他外出,把門鎖換掉,不讓他回家。「連屋企撐了我那麼多年,都覺得撐不住,要放棄我了。那時我才開始想,我是時候要改過,做番好呢?」這次他主動申請入戒毒所,「它與坐監最大的分別,是入面有些人,如社工或成功戒毒的過來人,會告訴你、帶你去行(正軌)。就算現在出來了,社工、傳道人也會不時聯絡我,問我的近G」。
新圈子新興趣新目標?脫離過去
2017年,志剛代表香港到挪威出戰「無家者世界盃」,這是國際足球賽事,參賽者都是無家可歸的露宿者,或曾因入獄而無法回家的更生者。「今次遇到無家者世界盃,就幫我建立一個正常的圈子,找到一大班踢波的朋友,慢慢建立我的工作、家庭、興趣。(發現)原來一個正常人是這樣打發時間的,又或者我應該如何走以後的路。」
近幾個月,志剛還迷上滑浪,成為星期日的例行活動,但他說:「香港的浪真的很細。外國的都是幾米幾米(高),這堨u是幾呎幾呎。」他希望即使到外國滑浪,都能揮灑自如,駕馭每個風浪。他還計劃考八級琴試。他17歲時被判入戒毒所,學過彈鋼琴,出來後曾跟老師學習。「現在不斷定目標給自己,逐個逐個目標去行,不敢讓自己停下來,怕一停,又會想毒品,過以前的日子。如果我一吸毒,所建立的一切就會全都沒有了。」
志剛的父母都老了,他說:「尤其我現在看到父母的老態,真的覺得,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了。」以前入獄如同回家,現在他對「囚」會否另有體會?他想了一下,緩緩說道:「可憐。被囚禁的人都……可憐。」
文:譚舒雅
圖:馮凱鍵
[語文同樂 第3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