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有一天,「當下」兩個字突然成為了他生活的重心,他用藝術和實踐來尋找「當下」,選擇放棄用生活換取金錢的日子,成為自由藝術勞動者,更拒絕用金錢來定義生活的一切,日常所需都用藝術交換得來。這個人叫含蓄。
故事要從2014年9月28日開始。
!一枚催淚彈在金鐘政府總部外炸開,亦在含蓄習以為常的生活軌[中炸出一道裂紋。
「傘運(佔領區)在我公司的樓下,每天上班下班都會經過。由他們佔領『公民廣場』我就去看,佔領開始我就去坐」。金鐘夏t道以往車來車往,2014年傘運期間一車不見,換上示威者往來的身影。含蓄除了趁機在難得清靜的鬧市到處走走看看、閱讀畫畫,更為這一切感到好奇,「見有帳篷就入去問,見有人發呆就去問:為何你會在這堙H什麼東西令你這一刻來到這堙H」,他發現每個人到佔領區都各有原因,有些人自覺打份牛工,覺得社會不好,也有人想知發生什麼事而前來察看。
質疑營營役役的生活態度
含蓄逐漸理解雨傘運動爭取普選的目的,於是與示威者站在同一陣線,但他自言不敢走到最前線,怕拖累別人,但他堅持每天在佔領區出沒,買來物資,用自己的方式支持運動。「撇開立場,要是他們爭取的是令香港滅亡的東西,他們都應得到一個回覆,或者一個對應,但結果什麼都沒有。政府不是聽你話,只聽上面(指中央)說話,政府不屬於人民的,你做什麼都沒有用,你只是政策下生存的人」。他不忿地指出,市民已經習慣逆來順受,「加稅就罵,罵完就繼續生活,樓價升就罵,領匯(領展)拆了街市就罵,但香港人不會站起來說不,不喜歡就出聲,但他們知道沒有人會理會,不會再去反抗、寫投訴信,只能不喜歡就吠兩聲」。
自此,他質疑大眾營營役役的生活態度,這一刻街上坐茠漱H為了什麼?這一秒坐在辦公室堛漱H又為了什麼?他發現其實自己,以至很多香港人都「活在未來」,「香港人為未來而活,為買樓、供樓,好多事情不是為這一刻,而是為了未來……供樓供30年,樓才是你的。又或者我們有好多目標,小時候已經想茧盛B生仔,將來買哪一棟樓,讀書選科也不會想是否享受,只考慮畢業後出路」。
含蓄曾經都是活在未來的人。
他中三因為怕了香港的考試制度,去了英國7年,「我是好叻迴避事情的人,有人嚇我有會考,我就走」。為滿足父母,他愛藝術卻修讀建築,「因為屋企人不明白什麼是藝術,建築又可以考取牌照,為了讓父母明白和安心,我就去讀建築」。回港工作後,再到香港大學讀建築學碩士,又做了兩年多「則師」(建築設計師),準備考牌做建築師。不過他說:「好好搵,人工達3、4萬,比很多人好,但其實就是用生活換錢,每晚11、12點放工,上班時間原是星期一至五,但實際返一至六,每個月有兩次返一至日,一個月只有三四天假期。」
他坦言要是沒有傘運,他可能都會做藝術,但未必會好像如今放棄一切,因為他看到傘運展示的是一個沒有選擇、必然衰敗的香港,他決定「活得沒有未來」。「傘運影響了好多人,對我來說傘運代表這個地方已經沒有未來,我就開始思考這一刻,當我沒有未來,我當下有什麼想做,就係藝術」。傘運未結束時,這名在佔領區流連的年輕人已經辭職,重啟在庸碌中沉睡的藝術之魂。
這名「沒有未來」的人愛上了「當下」,亦關注起別人的「當下」。含蓄開設了facebook專頁,蒐集網民的故事,並承諾以畫交換,用他的筆觸描繪他們的故事。「如果沒有未來,你當下的故事便是最重要的。我用畫交換別人的故事,去告訴他們:你的故事很有價值」。一傳十,十傳百,含蓄在facebook的平台上收到近400個故事:從孩子的友誼、愛情,到大人的求婚、離婚、生仔,嚴重的有抑鬱症、家暴,甚至亂倫,「香港人原來好鍾意講玵q人知,對他們來說,一名陌生人、一名網上的藝術家,會比身邊的人、親人令他們更安心」。
含蓄2015年起,又走到西九文化區的自由約,在草地豎起一塊木板,旁邊放了一疊便條貼,叫路人寫下他們當下的想法,把「當下」濃縮成一天,甚至一分鐘。他會再撕下板上的便條,然後把它們變成一個個面具人。這樣不期而遇的交流後,他參加了灣仔藍屋2017的社區生活提案,在藍屋放了一塊留言板,探討社區的當下;又受藝文空間清山塾邀請,將於2018年3月在屯門放下一塊木板,然後他會不時回到板前,把有緣人的當下變成圖畫,繪集成一幅幅城市當下的寫照。
「畫畫3年來,人工落差很誇張。由4萬元人工,到一個月可能只賺到40、400元。很快就花光積蓄。第一年很難捱。我又開始思考,錢去了哪兒?什麼是資本主義、消費主義?我們在資本家手上掙錢,外出吃飯,到處都是集團式經營,大家又要交租……錢又回到資本家的手中。我們只是一個運作的齒輪,其實你什麼都不是」。他發覺生活的價值變得單一,人們習慣用錢來量度一切,例如一個電話值8000元,人人追捧,幾億票房的電影就是「名作」……。一切似乎源於資本主義。「整個世界,都發生差不多的事情。資本主義令全世界都進步,但去到一地步是太偏頗。去到哪堻ㄓ@樣,資本主義讓人走向資金最多的地方,已經令大家的價值觀出現問題,人人都變成資本家的齒輪」。
「但世界是否只有金錢的量度單位呢?」含蓄提出疑問。交換回來的故事令他明白,很多東西不是錢量度到、買到的。他嘗試放下金錢的度量衡,按個人需要、用藝術來定義物質,開始以物換物,以藝術換物。
畫畫換剪髮 當顧問換工作室租金
他身上的T恤,是為台灣一家T恤公司設計的樣辦,褲是用畫跟二手店換的,鞋已經穿了3年,頭上有點參差的亂髮是在facebook專頁徵召的髮型屋助理剪的,代價是為對方畫一幅畫。訪問身處的是含蓄與別人分租合用的工作室,他那一份租金是替一間藝術工作室當顧問換來的。其他非政府機構可以給他一個月車費673元,作為聘用他的代價,總之含蓄一概不接受直接金錢回報。「有人會說,這不就是錢,但同樣地,你用錢來量度,這些開支就是錢,換一個角度,它只是你需要的東西」。政府和政府資助機構邀約畫畫、開設展覽的工作酬金,就是含蓄的唯一現金收入,「接到政府的工作,一定會收足(錢),因為我覺得藝術是幫助社會,政府應該付出,不是把資源分配到一些不相關的地方」。
自嘲「二世祖」 「家人不需金錢照顧」
至於吃方面,含蓄會在家解決,中午煮個麵吃就回工作室,晚上9點多回家吃飯,他自嘲是「二世祖」,「我是幸運才能做自己想做的東西,家人不需要金錢上的照顧,給我地方住,不會餓死,當然亦是自己選擇」。但含蓄始終欠缺同道人。「家人已經癲了,以前畀2萬元家用,現在就日日鬧。我解釋不了。我出了本書他們就很開心,周圍派。有人訪問就給他們看,他們又會知多一點。我知他們都是因為擔心我」。
用錢定義價值?
能承受後果 其實有選擇
「每一個交換的人都明白我在做什麼吧。」含蓄語帶遲疑地說。明白他但不認同的人佔大多數,覺得含蓄愚蠢傻氣的,大有人在,「有些人明顯覺得自己在佔我便宜,搵到蚍ヾA他們預算很多,但你只要一件衫、一餐飯,對他來說很划算。」含蓄不以為然,「我們常以為,別人賺即你吃虧,但兩者其實沒有關係。像我這件汗衣,網站賣了百多件,成績不錯,不少人就對我說:人們拿你的畫去賺了很多錢。但別人賺多少錢跟我沒有關係。對我來說當我很需要一件衣服,衣服的價值就會無限大,我覺得自己賺了。例如我很餓,世上只有一個包,1萬元一個包我都要買。價值不是用錢可以量度到」。
擺脫價錢標籤的生活方式,代價不是人人可以承受,含蓄補充,他不能任性地去旅行,不能吃想吃的東西,不能想玩就玩,以前追求電子產品潮流的興趣都要放棄。他仍樂觀說:「很多東西都要重新定義價值,在『斷捨離』的角度可以說是好成功。不再用錢做量度單位是很困難,但這就是生活的選擇。」
3年來,含蓄聽過不少人的故事,他總結說:「很少香港人記得自己有選擇。你有一份糧就要買樓,或者供樓,有錢就要向買樓的方向出發。很多人的生活已經被社會決定好,讀書就一路讀一路讀,有工作就一直做一直做……」含蓄希望人們記住:只要承受得起後果,所有東西都有選擇;你可以對抗資本主義,你可以活得像沒有明天,你可以選擇任何生活方式。「未來我是徹底絕望,有人找過我去教視覺藝術,但我知道世界只會更差,怎去教呢?作為大人,你要給他們好的未來。你教一些沒用的東西,他們將來無法用以處理這個世界,我就推了很多這樣的邀約。未來我想……你見我生活的方式沒有未來。雖然我還有展覽的排期,一些洽商中的工作,我對未來沒有希望,所以就活在當下」。
■相關概念
資本主義(capitalism)
意識形態(ideology)
生活方式(lifestyle)
生涯規劃(life planning)
文:何思諾
圖:何思諾、受訪者提供、資料圖片
[通通識 第48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