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篇章﹕時代距離 「尋找消失中的香港」──油麻地
【明報專訊】霞光摳不出半絲端倪，老人咕嚕着與對手下弈，腦裏卻仍舊在想像昨夜推算命相的可能，和那後現代化所帶來的徬徨與蒼涼。榕樹頭闃靜[1]自在，樹頭新葉嗖嗖[2]，氣根懸吊半空像設法摩挲[3]老人的臉，撫慰給時代攥住[4]卻無法釋懷的心情。老人眺望外頭梁顯利社區中心，前身是油麻地警署，才想起老外警察在諸事不遂時，仍是依靠榕樹頭的綠樹成蔭，和向廟宇前頭的匾額祈福。
老人自眾坊街拐入新填地街，「八珍食品」四字下是明淨的素色地板，白光管不甚通透，有如剛昏睡的貓般蒼白；小店驟看似是街里老常的雜貨店，暮色下如垮散了的殘影。店旁一幢唐樓舊梯暗昧，彷彿隨時跑出幾個慓漢[5]，狀甚唬[6]之。猶幸偶爾落霞映照，貨架上工整排放着各種調味醬，有叉燒醬、甜麵醬、海鮮醬、豆瓣磨豉醬、蒜蓉辣椒醬，鮮艷亮澤；說到底「八珍甜醋份外香」街知巷聞，主婦費一番工夫切、削、磨、剁後，必定添上「八珍」調味。才曉得五十多年老店守着，誰膽敢在巷弄裏吵吵鬧鬧。
沿?新填地街走，老人半晌聽見軋軋響的機械聲，老店舖面沒有裝潢，一支上世紀木製警棍直豎垂吊着，他想像那時代老外警察當家，就如上絞的歲月不堪回眸，可幸是店主Louis洞悉老人的茫然，粲粲然牽扯老街坊入內。老人在脫鏽鐵罐上敲出銅鈴聲，聲音飽滿，眼前「泗祥號」牌匾高掛，十分眼熟，頓時沒有了悚然驚懼，舒徐了怔忡之慮，倒感覺滿室清涼。老店經得上百年，從前專營「律囉」[7]，至Louis已是第四代傳人；如今新填地街不再近海，船不泊岸，律囉成了古董，店內卻堆滿喉碼配件，仍舊擺放整齊。歲月如流，這門木材生意一做百年，店內玻璃牌匾上的贈言：「能活在每一代人心中，為的是香港舊事舊情。」泗祥號宛如一壺熬得正好的燉湯般，滋潤入味。
韶華老去，懷緬舊事，每當變幻時。
老人逕自上海街掉頭朝榕樹頭方向走，途經撫過幾根支撐舊時樓房的花崗岩石柱，柱上寫着「零售批發無任歡迎」，昂首一瞥，不難發現「順昌押」招牌的「蝠鼠吊金錢」。老人想起那年踉蹌[8]走進大押，躲在遮醜板後揚手垂頭，討價還價後，擺下金戒，吁出一口悶鬱，之後過的卻仍舊是曲折多舛[9]的日子。
唯一使老人感覺沒有錯綴恩情的是陳大哥的照料。「鏡明」店內正中高懸金漆招牌，紅底真金完好如昔，兩旁牡丹盛放，名山大川以至仿徐悲鴻繪畫的駿馬，相當活絡。店內功夫桌橫擺，陳大哥好整以暇，摺疊衣衫，寫起書法來，都是工筆，一寫就三小時，然後上框，再清理一下，店舖纖塵不染。昂首可見，「鏡明」就如無法衝破的鏡陣，前舖後居，一家淘米燒菜就在於此，那夜團年，闔家回來，店內竟堆滿六十多人，欸乃[10]一聲琴音，甚是雅趣。
老人又再折回榕樹頭，慶幸棋友都在，如斯年來的街坊老店，竟然守護着油麻地多少年華的夢翼，撫慰着多少代人的心靈。
◆「事、景、情、理」分析表(見表)
[1]闃靜︰寂靜；寧靜的意思。闃(粵音︰隙)
[2]嗖嗖︰迅速通過的聲音(粵音︰收)
[3]摩挲︰用手撫摸(粵音︰麼梳)
[4]攥住︰緊握着，攥(粵音︰賺)
[5]慓漢︰慓悍的男人，慓(粵音︰瞟piu5)
[6]唬︰唬嚇；使人害怕。唬(粵音︰父)
[7]律囉︰船上的木製滑輪，用作吊貨、扯帆
[8]踉蹌︰形容步履不穩(粵音︰狼唱)
[9]舛︰不順，不幸(粵音︰喘)
[10]欸乃︰中國古琴名曲曲目。欸(粵音︰矮)
文、圖：語文工作者 邊影
[語文同樂 第28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