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文豪的夢魘囈語——夏目漱石〈夢十夜〉
【明報專訊】筆者在大學上小說創作課時，作家舞鶴先生曾說過：「以夢境為題材的小說很少成功的，夏目漱石的〈夢十夜〉是當中少數精彩的作品」。我想夢境之所以很難寫好，一是囿於個人經驗，旁人未必能理解，二是夢境總是跳躍，難以成篇。夏目漱石半輩子受精神衰弱所困擾，在焦慮抑鬱底下，想必少不了噩夢連連的經驗。或許正因為受盡精神疾病所苦，從許多夢魘中取其中十夜之夢合成一篇短篇小說，而成就這篇傳世之作。以下選其中兩夜稍作分析：
■內容大意
第三夜
做了這樣一個夢。我背着六歲的兒子，他的眼睛不知何時瞎了，還成了小和尚。言談間明明是稚嫩的聲音，口音卻像大人，和我如同平輩。他憑鷺鳥叫聲知道來到田地，我感到有些害怕，想找個地方把他扔掉，剛好昏暗前方有一片樹林，背上就傳來「呵呵」笑聲。
走着走着他說應該有塊石頭，果然有方角石碑在那處，指引着前路。他命令我向左走，只見原處那片樹林，從天而降一片黑影，我朝樹林繼續走，心想孩子明明眼盲卻無所不知。
孩子突然說：「再走一會就明白，恰好是這樣的晚上。」我緊張起來，摸不清他知道些什麼，心想還是趁早棄了他。
下着雨，路漸暗，恍如置身夢中。只是背上的小孩緊趴着，像映照我的過去、現在和將來的的鏡子，一覽無遺，令人難以接受。
「這裏，就是那棵杉樹下。」我停下腳步。他說：「從你把我殺掉的那天開始算起，正好百年了。」我頓時想起，一百年前在這樣的昏暗夜晚，我在這杉樹下殺了一個瞎子。當我想起殺人一事時，背上的孩子突然變得有如石造地藏菩薩般沉重。
第六夜
運慶正在護國寺的山門刻金剛力士(又稱仁王)像，我散步順便去看看，很多人已經聚在那裏，議論紛紛。寺廟古意盎然，令人聯想到日本鐮倉時代。然而前來遊賞的人和我一樣都生於明治時代，且以車伕居多，他們在談論想不到現在還有人在雕金剛力士像，以為都是古時候雕的，又說金剛力士比日本武尊還要強。運慶不受周遭各種評論之擾，坐在高處專心細雕金剛力士的容貌。運慶頭戴烏紗小帽，身穿素袍，裝扮古樸，跟喋喋不休的圍觀者格格不入，我暗忖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心想實在不可思議。
運慶自顧自地努力雕刻。年輕漢子扭頭向我說：「運慶眼裏沒有我們，一副天下英雄只有他和金剛力士，真是名不虛傳。看那鑿子和錘子的用法，簡直是出神入化。」
運慶在修整濃眉和鼻子，不停揮動手上的鑿子和錘子，變換方向。木頭每被削刻一次，厚厚的木屑隨錘聲迸飛。不一會兒，雕像的鼻翼便顯現出來。旁觀者繼續說：「那樣的眼眉和鼻子，好像本來就藏在木頭，他只是用鑿和錘把它們挖出來。」
我忽然間驚覺原來雕刻是這麼一回事。突然也很想雕刻金剛力士，於是立刻返家拿出工具箱，到後院堆積的橡樹找材料。我選了最大一塊來雕刻，連金剛力士的影子也沒有，再刻兩個，也不成功。我將所有堆放的木頭全都試了一遍，終於醒悟到明治時代的木頭不會藏有金剛力士，也才明白運慶之所以存活至今的理由。
■文本賞析
夏目漱石除了以小說聞名於世，終生寫作漢詩(中國古典詩)不輟，或許他汲取了古典詩中經營意象的方法，運用在這篇描寫夢境的作品，使此篇小說意象凝練，文字意象新奇而穠麗，給讀者無限的解讀空間，流露出撲朔迷離的詩意。此篇妙處正在於解讀空間非常寬，不必將文意定於一尊，這兩夜一沉重、一輕靈，試析如下：
向善的路都是沉重的
第三夜刻意營造強烈色彩對比：
//「走在稻田了吧。」從背上傳來聲音。
「你怎麼知道？」我扭過頭問。
「白鷺在啼叫呀！」他回道。
這時，鷺果然叫了兩聲。
雖說是我的孩子，卻有時頭皮發麻，想說背着這麼一個傢伙，將來會怎樣，實難預料。我想找個地方把他扔掉。//
我在兒子前顯得無知，又要背着他，又要任由兒子擺佈，所以全篇透露拋棄兒子的惡意。從此段以下，色彩籠罩在灰黑色當中，代表「我」的陰暗面，可是當中有一物顯得格外不同：
//果然有塊八寸見方，高及腰際的石碑，上面刻着：「左邊日之窪，右邊崛田原」，有如蠑螈紅色肚皮的鮮紅字體在昏暗中分外清晰。//
此處紅的形容十分生動，蠑螈肚皮的紅呈現出鮮活的色彩，在岔路的指示牌可能代表命運的抉擇，而後來「我」順着兒子的指引走去，表達生命不由自主的憂愁氣氛。
此夢其實圍繞着「擺脫」二字：一路受制於兒子，一路想找一處地方拋棄兒子，在此兩者中掙扎求存。最終懺悔殺人的猛然覺醒，可能代表逃避只會形成心魔，唯有直視不堪的過去，面對和解決才能換來真正的救贖(地藏菩薩)。即使背上的負擔更沉重，卻能換回心安，不再讓惡意蔓延，彷彿提示讀者，求善之路雖難，我們仍要勉力為之。
藝道崎嶇
運慶是日本鐮倉時代著名佛像雕刻家。第六夜寫運慶的工藝妙到毫巔：
//運慶正在修整那對濃眉的高度。只見他手上的鑿子或豎或斜地刻着，還用錘子敲了好幾下。堅實的木頭每被削刻一次，厚厚的木屑隨錘聲迸飛。不一會兒，雕像的鼻翼便浮現，刀法精準俐落，毫無半點遲疑。//
夏目漱石運用豐富的動作描寫，將靜態的神像寫到好像蹦地跳出來一樣，透過旁觀者之口突出一點：木頭裏本來就有尊神像，所以雕刻家才顯得輕而易舉。經過失敗的實驗後，文中的我只好承認木頭內不存在神像。
夏目漱石出生於1867年，即明治維新前一年，其時日本準備走向現代化，社會結構不可避免地動盪起來。日本為了趕上西方列強，不斷改革，傳統文化受到莫大衝擊。有分析指夏目漱石在這章說出了他對傳統文化傳承的見解，表面上講述雕像的故事，其實是諷刺勞動民眾對傳統文化的漠視和無知，只會無聊看熱鬧，而非對金剛力士或者佛教感興趣，希望喚起民眾的本心，認識、思考和珍視傳統文化之寶貴；也說明創作並沒有捷徑，只有專注努力，到某天豁然開朗水到渠成，「夜來一笑寒燈下，始是金丹換骨時」，就能達到超凡境界。
夏目漱石如此文豪都有創作焦慮，差點被天才論擊垮自信，但仍繼續與創作、與人生搏鬥，同學們，拼起來！
■知多些
順帶一提，夏目漱石的「漱石」其實由朋友正岡子規曾經使用的俳號而來，取自唐代《晉書》「枕石漱流」的典故。正岡是夏目一輩子的摯友，兩人都寫漢詩，正岡的偶像是唐代詩人李商隱。這篇〈夢十夜〉文字意象新奇而穠麗，不知是否與此有關呢？
■思考題
問：夏目漱石寫此文時41歲，他的日記曾反映中年人負擔沉重的焦慮(例如他一生有七名子女)，你可從此作品中找出一些線索分析嗎？
答：第三夜背負兒子這意象，想拋棄兒子卻又默默聽從兒子指揮，代表他被家庭牽絆，或許因此形成夢魘吧。
奪星題
問：作者寫鐮倉時代(1192年-1333年)雕刻家運慶出現於明治時代(1868年-1912年)，如果將角色換做明治時代雕刻家，效果有何不同？
答：作者以鐮倉時代雕刻家運慶突顯了古代超凡的工藝，文末托辭木頭內藏神像，抒發了對古典藝術的崇敬之情，同時也抒發了「儘管自己有多努力，也未必能追摹古人」的創作焦慮。如果將角色換做明治時代雕刻家，效果將大打折扣。
文：雷國威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中文科教師)
圖•martinwimmer@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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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090期]
